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十一月的此刻 作者:约瑟芬·约翰逊 内容简介 普利策文学奖得奖作品,一部被遗忘了近百年的文学经典。 最年轻的普利策文学奖得主,25岁写尽坚硬的生活和柔软的心。 大萧条时期,霍德玛恩一家无法继续在城市生活,选择回到乡村。故事从他们新生活的开端讲起:果树落下的叶子,被冬天的风卷起,然后大地又重回生机一片。但是自然的美很快又被恐惧所压制:干旱、抵押贷款无情地挤压着人们的心。青年格兰特在阿诺德不堪农活重负时走进霍德玛恩家,唤醒了霍德玛恩家的二女儿玛格丽特...... 生活在少女面前展现了最真实的面孔。当爱情、希望、信念一一离去,是什么给了我们面对每一个清晨的勇气? 第一部 序曲,春天 1 十一月的此刻,是时候回顾一下我们一整年的际遇了。这个秋天,对我们的生活来说,既像是结束,也像是开始,曾因为太过靠近、太过熟稔而让我们茫然使我们迷惑的一切,现在已经变得清晰而陌生。这一年真的好漫长,感觉比前十年所有的日子叠加在一起都缓慢,都意味深长。有那么多个夜晚,我感觉我们已然山穷水尽,可当那一刻真的到来,由于置身其中,一切又变得支离破碎迷雾重重,我甚至都没能察觉那一刻的的确确到来过。 现在,我可以用一种告别前尘往事的态度来回望那些日子了,那些比任何时刻都更加真切、更加有意义的日子。但是,世上的一切都不会彻底地结束,一切的过往都不可能被永远地抛却。 那些年的日子由于岁岁相似而变得模糊不清,而记忆,有时像细筛,有时似流沙,不过我却能真真切切地记起我们到来的那一天,以及到来之后的那几个月。真真切切。就在那个三月,我们生活的根,重又扎在了那片土地上,之后的日子就像是它奇异的枝枝蔓蔓。 那一天,小山光秃秃的,落满冬日的败叶,但是果园看起来却孕育着生机一片。树木好像被红色汁液浸染得斑斑驳驳,紧致的树皮似乎已无法包裹住呼之欲出的新叶将带来的勃勃生气。这是一片古老的土地,内战之后就一直属于霍德玛恩家族。不过我们到来时已经多年无人居住,当然,期间也有些佃农偶尔停留暂住过。土地虽然粗砺多石,但能给人希望。远处岩石的突出部分已经风化,颜色银白,像一颗颗裸露在风霜中的石牙,那里有我们的牧场,羊儿将在那里长得膘肥体壮。山坡上栽满了高高的果树,母亲第一天看到这一切时马上兴奋地联想到了需要收割的庄稼,需要到陡坡上采摘的苹果,不过,当时她只是淡淡地说,会有好收成的,看那些果树,虽然栽种了多年,却依然挺拔强健。“就算结了果子,也不会赚多少钱的,”我记得父亲这样说道,他顿了顿,又说,“这片地也抵押了。” 没有人搭腔,大车沿着车辙继续吱吱咯咯地行进。茉儿和我仰头看天上的松鸦,看着它们蓝色的翅膀拍打着树枝,听着它们尖锐的叫声在林间回响。榆树的枝条上挂满花蕾,棕色的枝干向天空张开了怀抱。牧场荒凉又美丽,胡桃木下淡紫色的树荫是那么整洁纯净。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那么突兀,那么让人无迹可寻。这里就是我们的土地,冰雪消融时洋溢着春天的气息,可是,又有丝丝的恐惧悄悄袭来——抵押,而父亲就一直沉浸在酸涩的愠怒和对未来的恐惧当中。母亲静静地坐在那里。父亲之前并没有告诉她抵押的事儿,而且,她一直以为,至少土地是不会被抵押的,土地是一切都失去之后全家最后的避难所。可是,就在这一刹那,她明白,这是一片充满不确定和变数的土地,不过,她身上固有的某种东西让她静静地接受了这一切——这种东西我那个时候不懂,可能永远都不会懂。那是一种平和,一种根植于内心深处的平和。信念,我猜也许这就是信念吧。她承受的已经太多太多,但她从不犹疑,也不觉得凄苦。她就在那里,信念从未动摇,或者说表面上看是这样,而对于那时的我们来说,知道这些就足够了。就在那个时刻,我们可以忘记父亲的话带来的犹疑和不安。那一年茉儿十岁,我十四岁,对我们来说,似乎某种更伟大的冒险已然开始。但是,父亲的目光却一直定定地落在年久失修的牲口棚上。 他,阿诺德·霍德玛恩,虽然在这片土地上度过了童年,却称不上地道的农民,而现在,他又回到了这片祖辈曾耕种过的土地。土地还是那片土地。他却没有农民该有的那种对自然的顺从——他不明白,如果时令未到,不管你是爱是恨,即便祈望得到一粒豆子,也是枉然。他十六岁就离开这片土地,在布恩的伐木场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像一棵橡树或是梣树那样艰难地成长,虽然缓慢,但远比一个季节就蹿高两英尺的白杨更有价值。但是现在,这棵大树已被伐倒,只剩下树根。对于一个人来说,这是多么诡异的经历——安稳平和地工作了那么多年,突然在几个月之内,一切归零,不再被社会需要,自己的价值不再得到承认,这是一种多么虚无而幽暗的感觉。多年来一点一滴努力的累积,突然之间灰飞烟灭,这一切让他也不再敢相信这片土地。 大车后面拖着我们的床。汽车和大部分家具都卖掉了。之前的生活被抛在了身后,就好像它从未存在过。过去的生活只有一部分还伴随着我们,那就是我们曾读过的书和对知识的记忆。三代人的藏书是无法被真正卖掉的,因为人类一切艰难的跋涉都已然被记载在书中。我们离开了那个邪恶的、混乱的、喧嚣的世界,来到了这片土地,虽然这里的生活依然会艰难,依然会给这个男人带来挫败感,但至少,也将会带给他回报。而这,是原来的世界无法给予的。 房子非常老旧,甚至不是用圆木,而是用木板搭建的,简陋得就像牲口棚。屋外的门廊上爬满了某种长着喇叭形叶子的植物和红色的野葡萄藤。秋天时,野葡萄黑油油的,布满井边,有一棵葡萄藤还不知被谁刻意地架在了水泵的上方。父亲在光秃秃的葡萄藤里发现了一个画眉鸟废弃的窝。他把它取了下来,这样茉儿就不会误认为这是鸟儿在春天里新筑的巢,就不会痴痴地等待那些永远都不会造访的鸟儿。茉儿在废弃的鸟窝里装满了圆石头,放在壁炉的上面,也许她以为炉火的热度会孵化出石鸟来吧——她的想法我无从知晓。她的脑子里总是装满奇奇怪怪的东西。有时她甚至显得比大她五岁的凯琳还要成熟。 第一个春天的一切都很新鲜,它在我的记忆里被切割成了两部分。有一个部分是像灰色的迷雾一样的焦虑和恐惧——父亲好像就站在这雾中。这雾并不总是清晰可见,但一直在那儿,这迷雾里还混杂着我们对这片土地的爱,这片每时每刻都会以一千种方式向我们展现它的美丽和多变的土地。记得我们到来的第二天就迎来了暴风雪,强劲的西北风从山坡上吹下来,摇晃着窗户,好像要把窗框都撕碎,拳头大的雪花敲打着窗玻璃。我们以为它是要警示我们,这里冬天会很寒冷。可奇怪的是,暴风雪过后,虽然地面上覆盖着两英尺厚的雪,大风猛烈地摇动着山核桃树和橡树,但天气却不那么寒冷。茉儿和我走到了林子里的一个石台上,那里的岩石倾斜而出,山上的流水在这里形成了小小的瀑布。我们看见了冰面下的气泡,溪水冲刷出的黑色的泥土印在冰面下蜿蜒曲折,像一只只快速游动的狡黠的蝌蚪。瀑布下面的蝲蛄浅滩上生长着蕨类植物,碧绿光鲜。阳光灼热,我俩走着走着就解开大衣的扣子,摘了帽子。回想起来,之后发生的差不多每一件事情,都像那个开始一样——在冷风和暖阳之间,不断变换又保持平衡,说不上是好还是坏,但可以肯定的是,一切都胜过了原来那个世界。即便在那时,我们也能感受到,我们来到了一个充满冒险但又和谐友爱的世界,就因为它的变动不居,才让人感觉更加真实可信。它也将不受人类的干扰,以它自己的方式一直存在下去。 第一部 序曲,春天 2 记得我们搬到这里的第一个三月,天气寒冷,春耕开始得晚一些。刚搬来的前几年的某些时刻我至今无法忘怀:那些说过的话、那些度过的日子、那些目睹的事情,都那么刻骨铭心。生活平静如水,但平淡之中总有些事情会永远地铭刻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其实,第一个春天与后来的那些春天几乎没什么不同,但那个春天却是那么意义非凡。 凯琳总是抱怨天气太过阴冷,家里不够暖和,但留在我记忆中的却是,封斋节结束前的某一天,我们因为害怕压坏了矢车菊而小心翼翼地躺在绿意新染的草地上,感受着丝丝缕缕钻进鼻孔的早春气息。那天,小山笼罩在灰白的烟绿色氤氲中,而周遭植物的各种色彩相互碰撞又相互融合——野生酸苹果树的红色枝条隐没在淡紫色的树荫里,苹果树的树皮泛着鲜红和金黄。我们走到牲口棚边,就是那个房梁倾斜、灰木瓦苫顶的破败牲口棚,老旧低矮得就好像是土地上隆起的小土包。我们在牲口棚朝南的墙边吃了午餐。牲口棚的墙被春日的阳光晒得暖暖的,旁边的树都像被水洗过一样的蓝,这时连凯琳也不像以往那么挑剔怪异了。父亲有太多的活儿要干,没有时间和我们一起共进午餐。养家糊口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稍有怠惰,积攒下的农活就会让他在梦里也不得安生,在梦里也要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苦干。母亲那天也没有和我们一起吃饭,她在等父亲一起吃,也许他们也希望独处一会儿,希望能够躲开孩子们的目光,不必担心他们的谈话中又有哪一句会被哪个孩子揪住不放。对他们来说,这样独处的机会哪怕就只有一顿饭的光景也好啊。 我们坐在小山上,看着一只知更鸟穿过林间,掠过篱桩,看着田地尽头小溪的流淌,看着沿溪生长的枫树向水面伸展着枝条。野生酸苹果树的枝桠上落着一只伯劳鸟,凯琳说这种鸟是残忍的生物,因为他们会把田鼠和鸟儿钉在刺槐的尖刺上,让它们的爪子僵直地支开。其实,我并不觉得它们有什么残忍——自然法则而已。我倒觉得凯琳和这种鸟有些相似呢,只是,我没有把这种想法说出来而已。 “爸爸的生日就要到了,”茉儿说道,“他就要五十七岁了。我觉得我们该办个派对——还该准备礼物。”她慢慢地站起身,由于刚刚吃过午餐,小小的身子在暖暖的阳光里显得有些懒懒的,摇摇晃晃的。但她站在我们面前,圆圆的脸蛋上写满庄重。 “你有钱吗?”凯琳问道。“我倒是有点钱,不过你没有。我已经买了把小刀,准备送给他。” 我看着凯琳,微微有些嫉妒——“你哪儿来的钱?”我问道。我根本就不记得有人要过生日了,也没有想到还要送什么礼物,这让我有些气恼。 “是我的钱,玛格丽特。我赚的!”凯琳嚷道,“我就知道你觉得我是偷的或是借的!”她站起身,定定地俯视着我。她又长又瘦的脸面色晦暗,我想她乐意让我怀疑她——她就是喜欢这种感觉,鬼鬼祟祟的感觉。我在地上挖了个小洞,埋了一粒蒲公英的种子,我感到有些尴尬,又有些怕她。“我就是好奇,”我说道,“因为大家都没有钱。” 凯琳像鹤一样挺直了身体。每当激动或是觉得自己有理的时候,她的眼睛都会一眨一眨的。“你原本就该闭上你的嘴。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懂!”她惯常垂着的眼睑忽然睁得大大的。她简直就是个“常有理”。 茉儿拍了拍胖胖的小手。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又焦虑、又不安,比看见蛇或是鬼都害怕。“我们该回去了,”她说道,“不然就来不及洗碗了。” 凯琳看起来很生气,她有些挑衅地说道,“那又怎么样?谁会在意?我现在就是不想回去!”她瘦削的双手不停地撕扯着嫩枝。 “凯琳,”我像个自负的傻瓜似的说道,“不是我们想做什么就一定能做得到的。” “那你早干嘛了?”凯琳嘲讽道。 我无话可说。我不敢再探究小刀的事了。一切都无法改变了,那个下午也好像突然变得冷飕飕的……茉儿已经向山下跑去了。她总是惦记母亲一个人会太过辛苦,也总是会第一个跑去帮忙。即便是小的时候,她的心里也一定有一种东西,引导着她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下去,走向一片光明。而我,那个时候就企望,企望我的内心深处也有着那样一种东西,可以引导我在一条大路上坚定地走下去,而不是慌忙迷乱、误闯误撞。其实,直到现在,我仍在企望,企望不再犹疑、不再彷徨。不过,那时的我,即便有点看不起自己,大地在我的眼里依然美丽,上苍也不曾因为我的不够高尚而显得吝啬,而是像善待比我纯善两倍的茉儿一样善待着我。这似乎有些不公平,有些不可思议,也许将来,老天会自有公道吧。 我追上了茉儿,凯琳也跟在我的身后,也许她也不想一个人待在山上。“你给他什么礼物,茉儿?”我问道。她的脸微微泛红,很高兴我问她,“我给他一个盒子,”她说道,“一个大盒子,可以收纳他的钉子、改锥什么的。”语气里满是自豪。 “太棒啦,”我说,“你可以按照工具的尺寸再做一些隔板,再涂上漆。”不过我不知道她是否能做到这些。 “那你送什么?”凯琳问我,“每个人都要送礼物的。也不用太贵重。” “会让你看到的。”我说道。我心里知道礼物不会太贵重。我甚至怀疑自己没有礼物可送。我根本就不擅长手工活儿啊。 我们在火热的阳光下慢慢地走着。茉儿不说话。我猜她是在想鸡圈是不是又该垫干草了,或是在想那只总是把自己下的蛋打碎的笨鸡,茉儿恼恨那只傻傻的家伙,既可惜被打碎的鸡蛋,也厌恶它把干草弄得脏兮兮的。已经快下午两点了,也许无所事事会让时间溜得更快,更无知无觉。我们沿着被牛踩得又干又暖的小路走着,路两边的蓟属植物已经长了出来。我们可以看见父亲已经开始耕地了,知更鸟落在垄沟上,但离犁杖远远的。燃烧的柴草冒出的蓝烟让空气中弥漫着暖暖的氤氲。茉儿走在最前面,圆圆的面庞没有一点瑕疵。她嘴里还嚼着一片剩下的面包,头发有些乱蓬蓬的。我跟在她身后,穿着棕色的衣服和点缀着紫色花点儿的袜子,浑身上下都平淡无奇。凯琳远远地走在最后,好像随时都要离开我们的样子。她满头红发,留着前刘海儿,细细的胳膊挂在肩膀上,她的面孔虽然瘦削却比我和茉儿表情生动。她生性也更加要强,觉得如果父亲允许的话,她也可以扶犁耕田。但父亲却认为女孩永远不可能干好农活,只会添乱。“你们还是帮妈妈干活吧,姑娘们,”他曾说,“多帮帮妈妈。”他雇了个短工帮忙,凯琳对此很是生气,感觉自己的潜能受到了压制,每天像一头年轻好斗的公牛,绷着脸,闷闷不乐。“他觉得我什么都干不了!”她冲着母亲嚷道,“他把我当两岁的孩子看。你为什么不去和他说说啊?你为什么不让他知道我也能干啊?” “他过一段时间会知道的,”母亲说道,“我想他很快就会自己看到的。” “那你干嘛不直接告诉他呢?”凯琳说,“你怎么什么事情都要等啊等啊?你简直是把他当神一样地供着!”每一次她都会用摔门的方式结束自己的吵闹,而我们都会假装没有听到,该干什么干什么,但心里却忿忿不平。母亲总是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默默地替别人着想,把伤痛深深地埋在心里。我会听到她小心翼翼地向父亲建议着什么,如果那个时候父亲很累,就会冲她发脾气,偶尔父亲有什么开心事时——比如看见茉儿肉乎乎的脸蛋好像在风中闪着光,或是妈妈的建议特别高明——他也会笑笑,但从不马上赞同,更不会让母亲知道他打算采纳母亲的建议。对于母亲来说,父亲能够心情愉悦,坐下来静静地听她说话,就是一件奢侈的事,因为他好像很少有这样的闲暇,似乎他的生活中总是烦心事不断。每当父亲高兴,而母亲有话要说的时候,我们走路都会小心翼翼,祈祷这样的时刻长些,再长些,能有一个小时那么长才好,可是母亲却常常会让这样的时刻匆匆滑过,虽然她自己的心中也有那么多的不如意,但她却总是担心,担心自己成为父亲的负担。 那天我们回到家的时候看到母亲已经把去年的土豆摊在水池上面,准备削成小块做种胚。她身形瘦削,但凹凸有致。她的头发编成辫子盘在了脑后,面孔圆圆的,看起来很年轻。每次看见我们她都会露出开心的笑容——这让我有时会有些迷惑,即使是她展颜微笑的时候,我都会怀疑是不是十四年来因为我们,她才变得更加谨小慎微了?我甚至怀疑我们到底该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我们很开心,”茉儿说道,“午餐真好吃。”她拿出一团盘在一起的带着汁液的蒲公英花茎插到母亲的发髻上。 “真好看,”凯琳说,“就像一堆蚯蚓。”她开始削土豆,削得又快又好,不过茉儿对凯琳的话毫不在意,其他人也是这样。我觉得对待凯琳的刻薄就该是这种态度。母亲听了只是笑笑。母亲自己从不多言,但却会静静地聆听,这让我们感觉交谈是一件非常必要的事,因为至少有母亲在听。我们从没有见过像母亲这样对什么都感兴趣的人——从行星的运行,到契约的意义,从鸡雏生长需要补充多少盐分,到伟大的维多利亚诗人的名字。 我们削了很长时间的土豆,静静地。太阳依旧温暖,光影慢慢地移动。我想到了凯琳,想到了她的钱,想着她到底是从哪里赚到的买小刀的钱,想着她非常有可能就是偷拿的(事实确实如此),但当我看到在橡树林中滑翔的灰鹰时,我就忘记再追究这件事了,转而猜测晚餐会吃什么呢。太阳好像让一切都慢下了脚步,让我们的内心更加宁静平和。至少在那一刻,是如此。 第一部 序曲,春天 3 那一年,我们提前三个星期就开始筹划父亲的生日派对。但是,周围的一切对于我们来说都那么陌生——地方陌生,人也陌生。除了我们,好像也不可能邀请客人前来。父亲认识雷斯曼一家——老雷斯曼、他妻子、三个小牛一样壮的儿子以及他们那脸蛋胖胖圆圆的女儿;父亲偶尔会在周六的时候去和他们一起吃饭。他说,好像他每次去拜访,他们一家都坐在餐桌边上,开始或是已经吃完了他们每日五餐中的一餐,咖啡的味道好像已经成了他们家的一部分,渗入他们家的墙壁。雷斯曼夫人一辈子都忙碌在餐桌和炉灶之间,外出也只是为了把食材搬运回家,放在炉灶上一小段时间后,搬上餐桌,然后送到三个儿子和约瑟夫·雷斯曼的肚子里,当然有时也送进了她自己的肚子。父亲很喜欢老雷斯曼,甚至我们家的第一头小牛都是用他的女儿希尔达,而不是用我们的名字来命名的(当然对此我们并不大介意,因为那小牛丑极了,独角不说,还是让人恶心的紫色)。但是我们却很害怕老雷斯曼,因为他的眼睛里总是闪着戏谑的光,好像知道了我们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或是丑事,一副看不起我们的样子。现在我明白了,他只是天生那副表情,其实他很喜欢我们,因为我们都是健健康康的孩子。但是,当时我们却不敢问他。茉儿说也许是因为她背诗的时候忘词了,凯琳说也许是他们不喜欢吃我们家的饭,而我什么也没说,她俩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也许我们问问他们家对我们有什么看法结果会更好些,不过我总是怕生,也不想找麻烦,所以就选择什么都不说出来(我的性格就是这样,他们以为我很随和,其实不是,我只是胆怯而已)。 雷斯曼一家是我们家北面最近的邻居,我们家南面是拉姆齐一家。他们是黑人,他们家的农场里长满了荆棘,土地岩石密布,比较贫瘠。他们家养的牲口也都骨瘦如柴,连猪都像是一只只泄了气的气球——猪仔们都又黑又小,支楞着狐狸一样的大尖耳朵。克里斯蒂安·拉姆齐又高又瘦,面呈土色,他妻子名叫露西亚。他们养着一群幽灵般的花点小猎狗。他们家有五个孩子——三个亲生的,两个收养的。收养的孩子中有一个差不多可以算是白人,嘴唇厚厚的,他们本不想收养他,可因为没有人想收养这个孩子,于是他们就把他留下了。父亲说,他们对这个孩子比对其他孩子要更好些,这么做到底是出于畏惧还是怜悯,这一点父亲也拿不准。不过我们不能邀请拉姆齐一家,即使邀请了,他们也不一定愿意来。而离得更远一点的住户我们也仅仅是知道名字而已。 父亲生日派对的一切都由我们自己筹划,我教了茉儿一首长诗,并且每天都让她坐在鸡舍的麦麸箱子上用心背诵一个小时。我们称之为抒情歌谣,虽然写得不尽如人意,但还算合辙押韵。这首诗讲述了一个故事,所以我们就选择了它。诗是凯琳和我写的,结尾描述了死亡,可是由于父亲摒弃一切有关死亡的想法,而且也不允许我们提及,所以我就没有教茉儿结尾的部分。不过凯琳不知道这件事,因为茉儿不想跟她学,或者说自从那次茉儿被凯琳锁在地窖,在黑暗中待了几个小时之后,茉儿就不想和她在一起了。茉儿那么信任我,这让我神气十足,但有时我也觉得肩膀上沉甸甸的,压力好大。茉儿学得很努力,她坐在麦麸箱上,晃着两条黑黑的肉滚滚的小腿,胖乎乎的脸颊冻得通红,一绺汗湿的头发从大檐帽子旁边溜了出来。她充满感情地朗诵九到十遍后,再耐心而且精准地反复练习。这首诗描写的是一个农夫的故事,有好几处我们都觉得非常幽默,希望父亲听了会开心地笑。不管怎样,我们知道,母亲一定会的。茉儿为此非常兴奋,每天都在数着日子,而且经常会向我投来那种分享着秘密的人们之间才有的会意的目光。 凯琳每天都独自一个人到林子里去,而且从来不告诉我们关于父亲的生日派对她打算做什么。“一定会让你们羡慕死的。”她告诉我们的就是这些。下午茶和晚饭之间她都会一个人出去,有时会唱着歌回来。她的确有副好嗓子,但是起的调门太高,大喊大叫的,我们都怕听到她的歌声,而且,每当她路过牲口棚时,她都会停下来高声唱……至于我,打算做一个印第安人做的那种陶土的篮子,再涂上颜色——我还不大确定该用甜菜汁还是墨水来上色——我想用这个篮子换下他现在用来装鸡蛋的那个锈迹斑斑的篮子。我花了好多天的时间做这个篮子。开始有半蒲式耳的容器那么大,而且我在陶土里面放了根金属线来支撑篮子,可是,每当提起,篮子都会四分五裂。我重复做了三次,尺寸也越来越小,最后总算是成型了,但也就勉强能装进去一只麻雀蛋,不管怎么说,看起来也还像是个篮子。我好希望这是送给母亲的礼物,因为我知道无论我们做什么她都会喜欢的——即使收到茉儿用没有洗干净的鸡毛做的满是鸡屎味儿的枕头她都满心欢喜。不过,想着父亲将要得到我亲手做的礼物,心情还是美美的,毕竟,这个罐子上面的红色的苍鹭图案不错啊,虽然颜料上得不够专业,有些地方色彩涂到了外边——因为父亲很难取悦,所以每次他心情不错的时候都会显得特别慈爱。 我很喜欢每天在河岸上用凉水和陶土的时光。河边布满了小洞,也许是丘鹬用喙啄的小洞,里面藏着蜘蛛,随时准备捕捉飞来吸食粘土的菜虫。有时我会在早上九十点钟来,四周那么寂静,可以听到啄木鸟敲击梧桐树树干时露珠掉落的声音,有两次我还看到了火红的狐狸穿越小路钻进了树林。 不过有一次我听到了凯琳的歌声。她看不到堤坝下面的我,等歌声稍远时——她唱的是利斯巴和她儿子受难的故事——怕帽檐暴露目标,我摘下了帽子,把头探出了堤坝,看到她边跑边唱。她没有戴帽子,头发随风狂舞。她应该戴上帽子的,因为父亲曾说过,春天的风最是厉害(父亲从来都不会不戴帽子就出门的,虽然他的帽子并不怎么样——连耳朵都遮不住)。我差点儿就喊出声来,想告诉她头上应该戴点什么,但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眼睁睁地看着她转到了山的另一边。看见她一个人那个样子,我觉得很奇怪。她奔跑的样子,唱歌的样子,都不像是我们家的人。其实以前,凯琳在很多地方也都和我们不一样。她要么突然疯狂地干活,要么就什么都不干,有时她吃东西像只饿狗,大声咀嚼吞咽,有时又挑挑拣拣,在我和茉儿安静地吃饭时,她的眼睛望着窗外,什么都不吃。她睡觉的时间也很奇怪,白天像山猫那样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伸展着四肢酣睡,夜间却会溜出家门到沼泽地里闲逛。我知道她的这个习惯,因为我曾看见她凌晨时分溜回来,脚上和腿上都沾满了带霜的湿泥,几乎冻僵。这个时候她就显得更加怪异,好像已经不是她自己了。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但却有些恐惧。我害怕生活不再安全舒适,或者说,那时的日子虽然拮据艰难,但至少我们就要走出黑暗看到光明,那种感觉我无法解释也不甚了然。那天,我甚至没有做完我的陶篮就回家了,回到那个一切都不尽完美但平平凡凡的家,至少,那里的一切不难理解。 父亲的生日是在四月九日,不过在那之前好多天,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一切都准备停当,可日历就是不肯快些翻过。茉儿虽然没有天天问,但母亲已经看出她多么害怕我们会不小心错过了那个大日子,于是就教她如何每天晚上在日历上标记。我们计划着那天的晚餐吃什么,我们希望都是自己亲手种的东西,可红薯和马铃薯还没有栽种,蔬菜也还没有撒种。不过,我们还是可以做玉米布丁,可以做三层的酥皮蛋糕,虽然不可能插上五十七根蜡烛,但可以在不把蛋糕压瘫的前提下尽可能多地把蜡烛插在上面——我们没有采纳茉儿在蛋糕四周粘上蜡烛的建议,因为那样的话蛋糕会变得像火烤的豪猪一样难看。凯琳告诉茉儿,蛋糕应该让厨艺好的人做——我猜她一定不是指我,虽然我有一晚也帮忙和了豆面,当然也不是指她自己,因为她只喜欢挥锹抡镐挖来刨去,对于土地上长出来的东西却丝毫不感兴趣,如果让她用小铲子细心地把胡萝卜挖出来,她一定会把每一棵都拦腰切断。不过,她可能是指母亲吧。但母亲擅长的,可不仅仅是厨艺。 第一部 序曲,春天 4 四月九日那一天终于来了。那天也是玉米播种的日子。前一天我们几乎没有睡觉,整晚都忙着调制做蛋糕的面糊,所以我们听见父亲像往常一样四点钟就起了床,我们猜测父亲也许会和我们一样激动得心扑通扑通跳。我记得,那天的天气有些奇怪,时而雷雨如注,时而骄阳似火,在冷冷的北风中,长长的闪电划过即将开花的野李树……蛋糕又高又漂亮,每一层上都有酥皮。凯琳在不破坏蛋糕外形的情况下吃掉了蛋糕多余的边角。蛋糕就像是巴别塔,最上面只有小松糕大小。 晚上六点钟时父亲一进屋就喊道,“女士们,吃的东西在哪里啊?”声音又年轻又欢快。我们爬到他身上。母亲好像突然一下也变得更加年轻了,凯尔也像是见到了陌生人一样大叫起来。她把打着丁香结的火腿搬到了屋里,红糖的味道马上弥漫开来,驱散了从窗子破洞钻进来的春日傍晚的凉意。“我要在北面种上黄豆,”父亲说,“黄豆又好种又有营养。” “你该雇个人帮你种地,”母亲说,“在附近雇一个会干农活的人。”父亲用看我们的眼神看了看母亲。“麦克斯·雷斯曼就不错,”他说,“他有什么不好吗?我们又不是靠书本的知识种地,薇拉。”我看见他在看茉儿,茉儿正用她胖乎乎的粗糙的小手往凯尔的嘴里胡乱塞着一片火腿。我感觉父亲指责的话就要冲口而出了,但这次他咽了回去。“我觉得,短时期的话麦克斯是还可以。”母亲马上说道。她冲茉儿摇了摇头,看到父亲把目光移向了别处,就不再摇头了。“我们把蛋糕拿进来吧。”我小声说道。我想把蜡烛点燃后,帮助她端进来。我也参与了蛋糕的制作,虽然不多,仅仅是帮忙撒了点儿葡萄干,但还是非常有成就感。茉儿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好像在问,是不是她该背诗了。凯琳拿了一大片面包偷偷塞给了凯尔,我看到父亲刚才咽回去的话又要冲口而出了。他的脸红了,但也只是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怎么了?”母亲问道。她出去到柜子里去拿藏着的蛋糕,听到了父亲的叹息,以及随后的沉默。“这有块儿面包屑。”我答道。我在屋里吓得快发抖了,所幸什么都没有发生。然后我们让茉儿用一个大浅盘把蛋糕端了进来,她的脸就像一根大的蜡烛,在蜡烛的小火焰上面闪耀。父亲咧着嘴笑了,但没有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兴奋地叫出来。 他给我们每个人都切了楔形的一大块,给母亲的那块最大。我们觉得该把礼物拿出来了。茉儿跳了起来,热切地看着我,已经做好了背诗的准备,但我摇了摇头,因为我觉得凯琳可能想最先送礼物,而且我也一直对她要做什么好奇得快发疯了。随后我就希望上帝把我的嘴巴缝上,因为我看到了茉儿脸上信任和失望的表情。“你第一个送礼物吧,凯琳。”我说道。父亲表情又兴奋又好奇,看样子很想知道会是什么礼物。凯琳站起身,眼里闪着狂热的光,从毛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又小又重的东西。她向父亲摊开手掌,我们看到是一把折叠的小刀,刀把顶部嵌着银饰。“这是给你的礼物,爸爸,”她兴奋而又自豪地说道,“看看我学会了什么——我是自学的!”她打开小刀,瞄准了墙上一个棕色的小点,小点在墙的上方,不仔细看还看不到。“当心!”父亲喊道,“住手!”他推开椅子,试图抓住刀子,但却不小心猛推了一下凯琳的胳膊。茉儿和我看到刀子的方向失去了控制,大声尖叫起来,刀子直接插到了凯尔的脑袋上,切断了它的鼻子。“你他妈的!”父亲叫道。他一把扯过凯琳,把她使劲往墙上撞。茉儿开始大哭,凯琳狂叫着。只有母亲还保持清醒,跑过去往凯尔的鼻子上冲凉水。但是凯尔号叫着,对着母亲张开了它满是红色泡沫的嘴,母亲也不敢靠它太近去帮它。父亲从后面抓住了它,并用手紧紧按住它的嘴,这样就不会伤害到母亲了。伤口很深,从鼻子嵌进了头部,它鲜血横流,好像所有的血管都被切开了一样。我站在那里用力抱着茉儿,试图阻止着她的哭号,凯琳跪在母亲旁边,试图擦拭地上的血,但是父亲把她搡到一边,冲她吼叫,让她滚出去。她狂怒着、大哭着,紧握拳头冲了出去,我被她眼睛里的仇恨吓坏了,茉儿直接就尖叫了起来。虽然外面已经开始下雨,冷风嗖嗖地吹着,但她还是重重地摔上门冲进了黑暗之中。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茉儿一直在哭。后来父亲说,“没用了。”他拎起凯尔,向房门走去。“那丫头已经杀死它了。”他说。他们出去了,母亲仍然用布裹着凯尔的嘴。我们听到她告诉父亲说其实是他推到了凯琳的胳膊。门咣地响了一声后,我们就听不清他的回答,只能听到他的怒吼声。 茉儿和我待在屋里,看着破碎的蛋糕和地上的鲜血,几分钟后,茉儿不哭了。我们俩走到门边,趴在门上听外面的动静。我们听到风声中传来两声枪响,而后就只是雨水打在檐槽上的声音了……“我们去把鸡轰到窝里去吧。”我说道。我摘下灯笼,茉儿披上了母亲的毛衣。茉儿非常伤心,毛衣滑到了她的脚踝她也毫无感觉。她圆圆的面颊上夹杂着糖霜和眼泪。看到她的样子,我的心都碎了。 鸡舍里又冷又静,新铺的干草散发着干净的味道。我们可以听到鸡在睡眠时发出的咕咕叫声,还有它们挤来挤去的声音。鸡舍的一角有个干草垛,我俩把灯笼放在地上,坐在草垛上,听着春雨慢慢敲打着玻璃的声音,偶尔还有老鼠微弱的叫声。我们觉得精疲力竭,但是听着暗夜中的大自然的声音,慢慢平静了下来,感觉事情已经不那么糟糕。 “你觉得凯琳会去哪儿?”过了一会儿,茉儿轻轻说道。 “我也不知道,”我说道,“但我想她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想到老狗凯尔,我已经欲哭无泪了。我希望他们不会把它埋在牧场或是什么又荒凉又丑陋的地方。我也想到了可怜的凯琳,想着她在雨中的蹒跚,想着她的愤怒,想着她的痛苦,想着她的悲伤。 “我想今天不会有派对了。”茉儿说道。她坐在那儿,紧紧地靠着我,胖乎乎的手指紧紧地扣在一起。 “今晚没有了,”我说,“也许明天,或其他什么时候吧。”但我知道,一切都不再相同了。黑夜好像静止了一样。好久好久以后,我们提起灯笼,蹑手蹑脚地进了屋子。 第一部 序曲,春天 5 那些年过得好慢。繁重的劳动、没有完成或者无法对付的难题所带来的压力让日子变得很慢。在如水的时光里,季节慢慢地更替,不曾停歇,也不曾匆遽。季节,来来去去……隆冬泥泞中的积水,冬雪上吹拂的春风……感恩节窜出的豌豆秧,冻雨中湿地上的紫罗兰,有时秋季的果园会呈现出灰白,好像树木在春天到来之前就用尽了力气。生活也呈现出了两副面孔,既无交集也不平行。生活的琐事安逸又适度,虽然日子不乏艰难,但却平实——这些你都可以真真切切感受到、触摸到:平底锅、菜肴、浓汤,要新制的五张床——这些都像正午的阳光一样平凡。生活就这样展现着它最真实的面孔,静谧、平凡……理性。但是,我们内心的深处,在黑暗的边缘,仍会有某种东西隐隐地冒出头来……答案虽然没有显现,但它一定在什么地方,也许它并没有隐藏在那幽暗当中……生活的这一面,无论何时我们想要去找寻时,它却无影无踪,但又不时回到我们身边,像一条钢铁般的沟壑穿透了人类理性和认知表层的坚硬硬壳。那寻找自我的时时刻刻,那暗夜里老橡树下的一次次追问:我要做什么?我是谁?……还有那感觉自我消逝的时时刻刻,感觉自己已然迷失或者从未存在过。我在哪里,上帝?……想要了解的愿望如此迫切……还有那清楚意识到事情无法单纯用好或坏去衡量的时时刻刻……凯琳的古怪……一切的一切像陨落的星辰留下的碎片,让这个世界变得那么不可理解。但依然按捺不住追根溯源的冲动——想要了解原因,这是根植于内心的信仰,引领我们的思想能够穿越曲折而又幽暗的隧道,重见光明。那些年少时成长中灰暗而又痛苦的记忆——那些因为遗失了一根钉子或是一团羊毛而害怕被责骂的夜晚。当梦已经无法警示我们,或者无法给我们带来希望的时候,打破生活两副面孔之间的壁垒,或者说跨越长长的幽暗,就充满意义或者说成为某种象征……但是这一切的背后,静静的山岗一直在那里,多石的草场一直在那里,它们的存在有时让我为现在的自己自卑——为自己充满卑鄙的想法和自私的念头自卑,但更多的时候,它们像是抚慰我的双手。 第一部 序曲,春天 6 在我们到来后第十年的那个三月,铅灰色的乌云压得很低,寒冷的风从西边刮来,果园发生野火后白色的灰烬被吹得四散。但是,自从二月一号之后就没有下过雨。“今年也许会不同,”我想,“我们和大家一样,已经挣扎了太久,祈祷了太久,苦日子快些结束吧。”债务却依然像永远也填不满的无底的泥沼,一年又一年,我们在这片多石的土地上洒尽了汗水,受尽了折磨,却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劳动成果被它无情地吞噬,一切苦难又悄悄地重新来过。不知为什么,我感觉这一年一定会有所改观,不会再像之前一样让我们在季节的更替中无望地等待。我们在希望的浓雾中已经跋涉了太久。 为了让我们能摆脱债务,父亲一直在拼命劳作,丝毫不理会他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堪重负。他希望能给予我们安全感,希望我们不再遭受他经历过的恐惧和迷惑。他希望能有时间看看周围的景色,安安静静地待会儿。他深爱着这片土地,他以这片土地为傲,因为这是他的土地,因为它对于我们的意义。他对这片土地的热爱与我和茉儿不一样,一直都不一样。对我们来说,土地本身就充满了美丽,能带给我们狂喜,能治愈我们的伤痛(这么说似乎有些夸张,稍嫌空泛),但是,我们就是莫名地爱着它。那个时候,这片土地就是父亲生活的全部。它承载着他的抱负、他的希望,他的一切都寄托在脚下这片土地上。繁重的劳作,对收益寥寥的抱怨是父亲对我们表达爱的唯一方式。我从未怀疑过这种爱。 在某些地方,父亲和凯琳很像,因为他们都无法体会空想的魅力,无法欣赏一片叶子带来的阴凉,现在等我们比他当时年长时,我们才明白,年轻的我们,无法理解他肩上担子的沉重,无法明了他心中恐惧的分量,这份责任、这种彷徨让他不惜牺牲我们的幸福也要去追求某种安全感。有时我觉得,如果他有个儿子,而不是每天只能听到女孩子的叽叽喳喳,也许他会更温和一些,更耐心一些。与世隔绝的寂寞生活,无需高墙,就可以让一切变得黑暗。后来我们也不再多说话了,但前几年我们的确像一群珍珠鸡一样叽叽咕咕个不停。婆婆妈妈家长里短让他愤怒不已,“闭嘴!”他喊道,“闭嘴!别管人家的事!”有时我们会因此有些恨他。他觉得我们会对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土地上劳作却毫无收获而心怀怨怼,其实,我们从未怨过,相反,我们在这片古老、粗粝、充满野趣的土地上很是快乐。母亲从未说过一句抱怨的话,心里也没有怨过。她想要的就是,父亲在哪儿,她就在哪儿,伊甸园也好,地狱也罢,全都无所谓。可是,父亲从不是心思细腻的人,他从来不理解我们的心。 似乎我们永远都不可能改天换地。一切仅够维持生活——能吃饱,能思考,除了季节的更替、思绪的飞转之外,一切都交给了抵押贷款。生活如此单调,一点点小事都能够让我们感受到幸福——多一点点休息的时间,多一点点的钱。我们体会了苦难,也感悟了生活。生活的重担带给了我们苦涩的味道。咸咸的汗水的味道。 这一年的春天慢慢地潜入,又如潮水般慢慢退去。蕨类植物伸开了绿色的巴掌,曼德拉草疯长,像草地上撑起的一朵朵小蘑菇伞。有时我真的厌倦了每天累得像狗一样的生活,情愿把自己钉在刺槐的尖刺上,让伯劳鸟把我处理了算了。这么劳累,到头来又能得到什么?希望无休止地破灭……愿望得不到实现……四点钟起床,冰冷灰色的早晨……奶牛和黑暗……盛奶的桶里满载着昏黄的灯光……寒风凛冽的日子……像红色的泥土块儿一样沉闷……永远都做不完的饭……桶边儿上那酸溜溜的味道……父亲每天被汗水浸透的灰色衬衫……一切都没有答案,答案仅仅在遗忘中。 但是,有时,日子还是暖的。春的气息先是在空气中酝酿,然后万物勃发。榆树绿得像烟,或者像是干硬的酵母菌团上落着的灰尘。野姜的根部还紧紧地包着,但却渐渐透出银绿。我在深谷中发现了一条噬鱼蛇,充满仇恨地盘着身子,任由冰冷的春水冲刷身体,一遍又一遍,直到看着它的我都要冻僵了。地面是坚硬的。植物顽强地冲破了土地的硬壳,虽然仿佛累弯了腰。父亲开始犁地,这一年又向树林的更深处开垦了几英亩。野福禄考都已经被父亲铲除,准备种上玉米。面对这样的现实,说什么都没有用。甚至茉儿也变得少言寡语了。有四棵树倒了,两棵橡树,两棵梧桐。橡树有一种奇特的树油的气味。今年估计桃树没有收成了,只有一两个树枝上稀稀落落开了些花,苹果树和梨树却花繁叶茂。“好年景,”我们都这样说,“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发生的话。”(我怀疑世上是否能够有人能这么确定地说这说那,反正农夫不能。)再有一个好年景,这片土地就又属于我们了。我都能够想象,摆脱了债务负担,生活会是多么自由,多么美妙。但是,那个时候,我们也仅仅能够抱有希望,甚至都不敢有信念——更不用说坚强而执着的信仰了。 那个月天气很奇怪,雨水非常的少,我们想下个月也可能会洪水泛滥。 第一部 序曲,春天 7 这一年的四月,凯琳的学校放假时,我一想到她会整天待在家里就莫名地恐惧。即使在八个月之前,我就感觉到她已经不仅仅是自私和不满,而是有些不对劲。这个临时的教职只是暂时阻止了她与生俱来的那股暗流的涌动而已。我们来这里四个年头之后,她开始在小镇的合作学校担任教师,虽然她那时只有十九岁,而且也有些人在学校董事会上说让她代替爱丽·海恩斯是个错误。他们倒不是介意她的年龄,而是介意我们家没有加入当地的教会,而且也有传言说“她可不是这林中的鸟儿”,不过后来,传言也就销声匿迹了。凯琳是个很出色的老师,工作也比爱丽·海恩斯更加努力。爱丽由于骨癌和咳嗽,想努力工作也力不从心。她在年中病倒了,凯琳就毛遂自荐。她其实从来就不在董事会的考虑之中,但是,当他们听说她是高中毕业,而爱丽也是如此,他们就别无选择了,因为他们之前对爱丽的病估计不足。我们都很高兴,并不仅仅是因为钱——钱凯琳都自己留着了,钱让她有种成就感,即使有时她不得不拿出些贴补家用——而是因为这样凯琳可以不用总待在家里了。 即便凯琳安静的时候,或者读书的时候,我也没有办法安下心来。我们全家都是。只要她在家,我们只能出去,到田野里寻求安宁。有时我回到家,不用眼睛和耳朵,就能感知她的存在,同样,也能感觉到她出去了。无论她情绪如何——她偶尔也会非常开心和善——紧张感都无法消除,因为我们害怕,不知道她会说什么,会做什么。 凯琳的确是一个好老师。说她好,是因为她能够理解那些我觉得上帝都理解不了的笨拙的孩子,是因为她能够游刃有余地用恩威并施的方式让他们都俯首帖耳。她的成功是因为她真的关心他们,而且认为帮助他们了解国家、规则、历史都非常重要,尽管这些知识她自己其实也都忘记了。她相信,让孩子知道1066年发生的故事,知道平方根的秘密非常有价值,而从不介意自己是不是完全透彻地掌握了这些知识。她的内心深处有着一种动力,这种动力对于那些敢于质疑、思想开放的人来说永远都不可理解,因为他们对一切都抱着怀疑求证的态度,只是后来时光磨去了他们的棱角,最后已然麻木,不再愿意去指导无邪的孩子们。但是自己都弄不清楚那些规则的含义的凯琳,却狂热地坚持着要把规则和秩序的理念植入孩子们平静又单纯的头脑中。孩子们都喜欢她,有时放学后她也会带他们回家,每次一到两个,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她对孩子们有求必应。如果是小男孩儿来了,父亲就会放下手里的活儿,跑过去热情地和他们搭话,带他们看猪圈、水井,无论孩子说什么,机灵的话也好,傻气的话也罢,他都会开心地大笑。凯琳也更加喜欢男学生,因为他们机灵,脑子转得快。她曾说,女孩子将来就是无用的主妇——不是麻木不仁,就是婆婆妈妈家长里短,永远和未知的事情隔着一堵高墙;凯琳自己不想给她们指路,也不想帮助她们逃脱高墙的控制。“乡巴佬和佃农里面,”她说过,“永远都不会出一个林肯的。也许,他们的聪明仅够当个小学老师,把书上的东西照本宣科一番。我干嘛要白费力气?他们也就是想学点在哪儿当当店员的本事,周日能开着福特车兜兜风罢了。再就是读读报纸,查查编目什么的。想要学更多的东西,那就到别的地方另请高明好了。可他们没人想要那么干……” 她这么评价这些孩子——也对,也不对。人不是生来就要被捆绑在土地上的。他们到来又离去,回归又出发,他们的轨迹不像潮水,而像散沙。人们会像我们一样,多年以后,带着对一切熟稔的陌生感,又回归土地。一出生就满耳耕牛的叫声、满嘴泥土味的人现在正用一种全新的眼光看待那些原本熟稔的事情。从来就没有不受打扰的宁静,也从来就不存在完完全全的隔绝——除非不想打破硬壳的自我。如果凯琳为他们描述了生活多姿而不同的面孔,也许即使他们像她想象的一样淡漠,也不会那么懵懂而狭隘。但是,也许是因为她自己也没有能够看清生活,她自己也那么迷茫无措,她才总是那么不安,那么易怒,最重要的是,那么寂寞。 我曾经盼望,这一年她的工作会让她安静下来,盼望将要开学的八月份不那么遥远,虽然老天知道家里有多少活儿需要她帮忙。她曾是父亲多么得力的帮手,她去学校工作之后,父亲的劳作时间差不多增加了一倍,这一点恐怕她自己都没有想到。他会笨拙地到处乱翻,寻找马具,马都快撞到墙了才想起猛拉重击。以前,这些活儿都是凯琳干,她虽然生气,活计却做得飞快,毫不拖泥带水。过去她总是在中午时分喂马,表情温和,却又带着点恶毒地,把玉米撒将过去。她走之后,马厩变得又脏又乱,但父亲却腾不出时间收拾。不过这一年学校放假了,她好像已经忘记了她曾经做过的事情,只是偶尔唠叨说是我们逼着她做的。 我多么希望她那些花在愤恨、那些花在找寻她自己都不清楚的东西上的精力可以为我们所用。但是我知道,单凭力气是无济于事的,即使我们在农场拼命劳作,家里的进项还不到一英亩的收成。凯琳不关心如何填平家里的债务深渊,对她来说,土地就是个安身的地方,是和山峰或孤岛一样寂寞的地方。 她和我们童年时一样,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读书——就好像,她整个的世界都堆放在书架上。她会躺在那里,严肃晦暗的面庞在书本上投下阴影,她翻阅着祖辈留下的书——那些古老又晦涩的书,充斥着抽象的哲学概念的书,死气沉沉的书。她可以几个小时不间断地读书,不像我和茉儿,会在特定的时间停下来洗碗或者打理园子。她从来就不受规则或是时间的制约,或是考虑长时间的阅读会影响视力。她认为,既然有人很认真地把那些东西写下来,印在书里,我们就应该虔诚地相信。 即使我们比现在富有,我感觉凯琳也不会满足的。她骨子里带着一种不安分的东西,这种东西并不能促进自我完善,反而让人不知餍足。这种东西好似有毒,四处狂突乱撞,生命力极强,无论是浅滩还是戈壁都能够扎根生长。我知道她渴望爱——不是我们能给予她的那种女性之间的爱,也不是父亲的爱(甚至很久以前就不再企求了),而是某种男女之间的情爱,那种可以让她看到自己的影子,可以让她真切感受的情感。我知道,正是这种焦躁、这种欲望、这种渴求,使得她在学校教一整天书,晚上挤完牛奶,再完成家里堆积如山的活计之后,还要在夜里和农夫到森林里猎狐,或是独自一个人在沼泽地的野草间、在昏暗崎岖的乡路上徘徊,直至黎明。这样的夜晚,我会蜷缩在冰冷的床上,或是坐在窗前,看着她出去,又回来,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直到洒在床上的月光被她压碎,直到我看到她瘦削而光洁的胳膊上的亮光。 有时,我也会感到空虚又渴望,我也会做些不切实际的梦,但是落日的余晖或是炉上的锅具都会把我拉回到现实中来,有时我也会用一种自嘲的方式让自己从梦中醒来,因为我知道这样的梦将是什么样的结局。甚至在洋溢着葡萄的香气或是树影摇曳的暮春夜晚,我都无法忘记那个宿命般的正午。 第一部 序曲,春天 8 今年父亲生日的那天,我去了埋葬凯尔的老石墙附近。茉儿和我用石块为它堆了个圆锥形的坟墓,又栽上了野姜。以前我们曾看到凯琳偶尔会走上山路,几年前,曾经有一次我们还看到她在石堆那里哭泣,我们只好偷偷溜走了。她那么爱凯尔,可在它死后,她却没有掉过一滴眼泪,这让我们觉得很奇怪。但现在,我有些迷茫。凯琳用一种奇怪的方式掩饰自己,装作漠不关心,可是,多年以后,我们发现,那种感情还在,依然鲜活,依然猛烈,只不过是掩藏在冷漠的硬壳之下。 石堆上的石头有些散乱,但野姜像藤蔓一样覆盖了它。我看到凯琳就在山脚下,她正朝这边走来,我不禁猜测,她会不会到凯尔的墓前呢。凯琳其实不像她表现得那样冷酷,她很多愁善感,在今天的这个日子,她来这里,最自然不过了。但是,她却往牲口棚那边去了,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一眼,也没有回头。 后来,我们就再没有给父亲庆祝生日,但是,我还是喜欢从林子里给他带点什么,比如花蕾或石头这类傻气的东西,希望他知道我记得这个日子。但是,即便是送个小小的礼物都是种奢侈,而且我自己都疑惑,是不是该为他准备礼物,是不是有理由让那一天成为特殊的日子。如果我花钱给他买了礼物,他会为浪费焦虑,而且还总是怀疑,一定要追问钱是从哪里来的,好像花十美分买条领带都会败掉农庄一样。 我们就默默地让这个日子悄悄地滑过,而且我想,就连他自己也已经忘记这个日子究竟意味着什么了。但是,今年,至少有一件事让这个日子与往年不同了。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那晚父亲疲惫地回到家,茉儿正在削土豆皮。土豆皮削得有些厚。茉儿有些心不在焉,她的脑子里总是装满怪念头,以至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冲她笑了笑,不是出于温情,而是出于从茉儿还是头发乱蓬蓬地站立着的小丫头时就养成的习惯。然后他就转向了母亲。父亲把帽子扔在桌子上,用手胡撸了一下晦暗的满是皱纹的脸。“麦克斯不回来了,”他说道,“好像我不付他工钱似的。”他盯着母亲,好像是母亲把麦克斯赶走了,或是做了什么错事没有留住他似的。 但是,母亲并没有注意到他语气里的恼怒,也没注意到他话里面责备的意味。她所关注的只是他说的对于他和麦克斯意味着什么。“怎么回事,阿诺德?”她问道,“麦克斯为什么会这样?”她看出他非常伤心,理解那种心痛欲死的感觉。她总是活在别人的世界里,好像完全忘却了自己。 “麦克斯没什么错,”父亲说,“哪里赚钱多就去哪里呗。他去修路了,把我扔下了。春耕的钱我已经付给他了,而且还打算等玉米收获了和他分成。我没钱付给他,只能和他分成。” “或许你自己可以卖粮食啊,”母亲说道,“今年秋天雇个人帮我们卖吧。” 父亲笑了。是一种轻蔑或是嘲讽的笑声,好像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如果能行,”他说,“别人早就干了。地里早就都是庄稼了——这么简单的事还用说啊?”他生气地嚷道。“你应该把种的东西都卖掉!总有人需要。种地应该和修路一样赚钱。马路又不能当饭吃!”他看起来那么苍老——同时又带着孩子气。好像马上就要大哭一样。太可怕了——他的愤怒。但是,让我们更害怕的却不是他的愤怒,而是他的绝望。 “也许克里斯蒂安·拉姆齐可以来。”母亲小心翼翼地建议道,她在努力顺着父亲的思路说。 “克里斯蒂安自己也一摊子事儿。他家的小河得清淤了。再给他十英亩地,他怎么应付得来啊?”他打断了她的话头。 “那格兰特·科文也许可以。”母亲说。她知道,其实事情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糟糕,如果等等看,而不是乱发脾气,最后事情总是可以解决的。 “不。”父亲说。他马上否定了她的建议,就好像这是个愚蠢的想法,他几个小时以前就想到并发现它毫无用处了似的。他盯着自己的手。阴郁而疲惫,还有呼之欲出的愤怒。然后他猛然转头看着茉儿,看到她还在削土豆,就问什么时候可以吃晚餐。“如果马上就吃饭,我今晚可以去科文家问问。”他嘟囔道。 我很高兴凯琳那个时候不在家。她总是在牲口棚或田里待到晚餐都做好了再回来。有时她晚餐时也不回来,然后自己吃,偷偷地、狼吞虎咽地吃。她可能会用手把盘子里的红薯泥抹出来吃得干干净净,也可能会用小片面包把烤盘抹得干干净净。开始父亲还问她做什么去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父亲就不再问了,只是在她回来时,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她。我一直都无法习惯他的不耐烦,总是会感到极度焦虑不安,同时还又恨又怜。甚至在那以前,在我们更小的时候,有时我会坐在那里看着坐在桌边的他,他就坐在那里吃饭,默默地。看着他脸上泛着的疲惫,有时我有想哭的感觉,虽然当他突然冲我们大吼的时候又会恨他:“好好吃饭,丫头们!别把食物弄得乱七八糟的!”但是一直一直,我都感觉我们都像巨石一样重重地压在他的肩上,压在他的心头——无论去向何方,都要带上我们四个。还没有钱。 凯琳有一次曾说,他让她想起了李尔王,而且觉得女儿们就是彻头彻尾的错误。“他就是个狂野的老头儿,而且已经半疯。和这样的他如何讲道理呢?”她这样问道。她是带着某种忧郁的快感读那部悲剧的,而且能够背诵很多篇章——大多是贡纳莉那些冷静又理性的话,然后就是埃德加荒野上的呼号一样的声音。我很庆幸,她今天不在家,没有看着他,没有想他的事情,这一次,父亲坐在桌旁,用手指在铺着桌布的桌面上弹出鼓点般的节奏,虽然不饿,却疲惫而焦躁。晚餐做好的时候,他已经去科文家了。 我从未见过格兰特,但茉儿见过,还是很久以前她还小的时候,他到附近找他的马。她对他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那天他骑的马好像很累,他就在牲口棚前把马放走,然后自己步行离开了。她给马喂了点儿水,后来他又回来了,用剩下的水洗了洗马的头和身体。他的手像铁铲那么大,茉儿回忆说,其他就不记得了。凯琳要是在场的话一定会什么都记得,从他的衣着,到他的言谈都会记得,甚至他没说出来的想法她也会猜到。格兰特大概三十一岁,母亲说,离开家乡已经五年了,毕业后在养殖场和矿山都干过,现在回到了他父亲的家。伯纳德·科文曾做过牧师,后来买下了这片地,回来务农,那时他还攒了点钱。他们只是拥有一片草场,不适合种其他的作物,只能种一些喂牲口的毛蕊花属植物,他们家养着牛和猪。他们从不挤奶,也不做那些让父亲累弯了腰的事情——那些活计一个人的确是做不完的。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去了林中的池塘。天冷,有风。太冷了,雨都会被冻住的。青蛙在震耳欲聋地聒噪,但我一到,都忽然停了下来。它们就像老妇人一样在水中咕咕地发出声响。我停下脚步仔细聆听,但是脑海中只被一个想法占据,那就是,格兰特要来了,我想知道他会不会是一个和父亲一样的人。我很难想象另一种人,也很难想象他是个年轻人。感觉一切都怪怪的——一个截然不同的人要和我们生活在一起,这个人受过正规的学校教育,到这个乡村甚至这个州以外见过世面,他的知识不仅仅来自书本,还来自亲身的体验。父亲也有过这样的经历,但是这十年农庄的劳作,好像把这一切都抹去了,他和我们周围的农夫之间的差别并不太大——比如拉姆齐一家,霍顿一家,梅耶斯一家,他们知道的东西不少,但一切都是围绕着这片土地。 彻骨寒冷。池塘边的土地更硬一些。感觉不到春的气息,甚至野李树也蔫蔫的像是一张肮脏的网。但不管怎样,我却有些兴奋,有种莫名的期冀。今年,我觉得,会有所不同……会更好。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很久,青蛙都以为我已经离开,于是又开始了咕咕呱呱,远近和鸣——然后突然,声音高亢,像是疯狂的合唱,撕心裂肺般,之后却又突然陷入沉寂。 第一部 序曲,春天 9 格兰特到来之前的那些日子,我曾怀有各种想象。不过,茉儿好像不大感兴趣,只是希望他饭量不要太大。凯琳一言不发,好像都不知道他要来。说这件事情时她并不在场,然后,好像我们又都刻意瞒着她似的。那些日子,忽然有一天,我看着凯琳时,有种奇怪的感觉。我想,如果我能够像她那样,知道一切都不会发生改变——没有疾病,没有恐惧,没有意外,无关年龄,无关一切——那我也就不会对发生的一切如此关切,也就不会如此担忧了。凯琳很美,美得幽暗又奇异,棕色紧致的皮肤上透着冷艳,她有一双野马般桀骜不驯的眼睛。有时她会在镜子前站立良久,双手掀开浓密的秀发,那闪着红色光泽的秀发,那美到不真实的秀发。她会像鹤一样伸长脖颈,看着光影如何让她的面颊看上去更光滑甜美,看着她,我有时会替她感到悲哀——她的妩媚只有家人,只有几个害羞的笨小子或已婚农夫看得到,这是何等的暴殄天物啊。 我感到自己渺小又卑鄙,为自己嫉妒她,为盼望美貌却无法改变现状的想法。我虽然内心不愿承认,但事实的确如此。我过去常常困惑,为什么有些人能够杀人或者做了残忍、卑鄙的事情后还能够无视内心的罪恶坦然地生活,现在我明白,找借口是件多么容易的事情。我们对待自己是多么仁慈而宽容!我们对待自己有多么大的耐心! 我走到镜子前面,看着自己的容颜。上帝造我的时候一定是睡着了,才让我的脸型如此地平庸。皮肤苍白毫无生机,嘴唇薄像一道裂口。我不漂亮——啊,上帝,真的不漂亮。但是,我见过比我还相貌平庸的人,而且不惹人讨厌——事实上,有些人我还很喜欢。我试着这样安慰自己,但是我却记得,他们面色红润健康。我们——我——和其他事物相比,就像是世上的一种疾病。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房子,甚至我们的思想,就像是一种大地不得不容忍的疾病。这是一种奇怪而病态的沮丧,但是那个春天,却不时地袭来,这感觉如此的清晰,让人难以招架。 当然,我的生活中不仅仅有这些伴着格兰特的到来产生的多愁善感,还有其他很多事情让人开心——榆树叶子满眼的新绿、梧桐叶子的朦胧的烟绿都会让我忽视凯琳夜里归来时的动静。杨花挂满了枝条,像随风摆动的红色的松鼠尾巴。下边枝条上的杨花刚刚含苞之时,树梢上的已然飘落,它们蜡黄色鸟喙一样的籽静静地躺在草地上。真希望我们的生活到处是这样的美景(用茉儿的话说,惠而不费),但它们仅仅是一小部分,无法让每一个人满足。很多人看不见这些新生的事物——这是一种无可救药的眼盲,美就在那里,人们却没有发现。但是对于茉儿和我来说,我们的心灵还不够广阔,无法把如此整齐而完满的一切尽收眼底,无法把这些美丽完好地保存,我们一到这片土地上就有了这种感受,而且我们当时就在想,它们会不会继续生长,到年底时会不会突然绽放?我们将怎样留存所有的日日夜夜,所有的季节变换?我们将如何记录山冈上如白色霓裳的浮云那每时每刻,甚或每分每秒的改变呢? 在刚来的那几年里,能在小山上读书、野餐,甚至是静静地流连,对我和茉儿来说就足够了。从一开始,我们就有着生于斯长于斯的归属感,就像是北面草场上那两棵秋天会变得火红的小橡树,我们的根就深深地扎在白色的矿石下面。我们把那两棵树命名为双子星,它们的枝桠相互紧紧缠绕,就像是有两个树干的一棵树。 不能说生活是在某一个时刻发生了改变,也不能说某一个瞬间彻底造就或改变了我们。一切都是透过时间慢慢堆积的结果,就像珊瑚礁。室内的炉火和室外的深井构成了傍晚的气息……狂风敲打和撕扯窗扉的声音……玉米和谷粒的嫩芯……恐惧——对灯下黑影的恐惧……对抵押贷款的恐惧……凉凉的牛奶和酸酸的红菜头……碧绿的豆子和我们嘴巴上沾着的面包屑……还有让我们恐惧的东西……凯琳在牛栏里自顾自大声歌唱的声音……妈妈就在附近带来的安全的感觉……她内心坚定的信念传递出阵阵的暖意……这一切的一切和我们对生活的热爱、对生命的热爱交织在一起,让我们明白,明天在向我们招手,一切皆有天意,生活的每一个瞬间本身都是完满的……成荫的绿树,甚至对于叶子本身,都在为我们做着加法……绵延的白雪,溪水封冻后翠鸟的鸣叫,都在为我们做着加法。我们就是绿色的豌豆,坚硬而鼓胀,就像茉儿早上埋进土里,晚上就会膨胀变大的那些豆子,不用我们费一丝一毫的心,就像是出人意表的奇迹,那么突然,又太过美好。当凝望枝桠向天空伸展的梧桐,或头顶上漂浮的流云时,我们感到自己就是这些美景的一部分。带着这样奇异的想法,我们会花几个小时徜徉,好像在探索迷宫。这一切在那些日子就像是可以让我们的头脑保持敏捷的迷,让人保持饥饿感,从不餍足。但是人却往往因为前路的迷雾,忘记欣赏奔跑途中的美景。 但是对于凯琳来说,这一切远远不能让她满意,其实不仅仅是那几年是这个样子。她过去常常处于焦躁的状态,我们读书时,她会策马狂奔直至深夜。“凯琳去哪儿了?”父亲读书时会时不时地问一句,向窗外的月光张望。“你为什么不让她待在家里,薇拉?”他责备母亲。“你知道她都在外面干了什么吗?女孩子晚上是不该这么待在外面的!”他傍晚之前就很累了,希望早点睡觉,有时想八点前就上床,但是却一直坚持,直到听见远处的路上传来凯琳回家的声音,有时甚至是九点或是十点。我们会听到家里用来犁地的马儿轻声的嘶鸣穿过篱桩,几百米外马蹄嘚嘚地踏在石板路上,然后会听到父亲疲惫的、马嘶般的叹息。“她回来了,”母亲会说,“安全了。你去睡吧,阿诺德。”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父亲合上读了半个小时却一句都没有读进去的书,上楼了,他知道自己不能和她碰面,也不能说什么。因为他记得,第一次凯琳在外面待到这么晚时,他曾对她大发脾气,让她解释,而她既不回答也不进屋的举动让他气得话都说不出来的情景。那次她在牲口棚的草垛上睡了一个晚上,也许比躺在床上无法入睡的我们更舒服。 我还记得那晚之后的早上。四月份,天还有些冷,羊圈的屋顶上还带着些微霜。我们看到凯琳从牲口棚里出来,头发上还粘着草屑,站在破雾而出的太阳下打着哈气伸懒腰,然后沿着石板路走进了厨房,父亲已经干活去了。我们四目相望,浑身发抖,也许是晨雾打湿了衣服的缘故吧。我们也走进了厨房,到火边烤着湿衣服,凯琳坐在桌旁,头上还粘着草屑,一言不发。因为是穿过草丛走过来的,她的腿湿漉漉的,满是鸡皮疙瘩。她望着我们,看我们有什么要说的,但我们只是继续烤着衣服,对炉子上飘来的咸肉和麦片的香气更感兴趣。母亲给她端来些咸肉,一大块面包,还有上面浮着奶油的牛奶,让她挪到炉子边上烤烤衣服。我们可以看出来,她希望父亲在外面待得久一些。凯琳像只饿狼,在吐司上抹了厚厚的一层果酱,还直接从罐子里用勺子舀果酱大口地吃着。茉儿和我静静地坐在一边,吃我们那一小份牛奶麦片。我隐隐地感到,所有的暖阳、所有的采摘、所有炉前挥汗如雨的烹饪统统都随着凯琳的吞咽在几分钟内消失,一切都被她据为己有,化作了她仇恨、咆哮和嚎啕的能量。我不知道母亲的信念能否解决凯琳的问题,因为似乎一切都比之前更加扭曲了。我没有时间沿着这个思路走下去——也许,这样也好,因为没有答案,至少我没有找到答案——因为就在那个时刻,父亲进门了,就站在门口,看着我们。 他身材高大强壮,脸上浅浅地刻着皱纹。他红色的头发曾经很浓密,但现在已经稀疏,甚至头顶已经微秃。有一次,他把头发留长了,垂到肩膀,看着像个牧师,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慈和了些,但大多数的时候他都会把头发刮光。他的一双眼睛雾蒙蒙的——是那种淡蓝色,但很亮。他微笑的时候,我非常爱他,也许,我猜,是因为他很少笑吧。他更喜欢茉儿和我,部分是因为我们两个更热爱这片土地,从某种意义上说给了他安慰。他最喜爱茉儿,过去常常说可以把她变成个好小子。不过,他从没有把她当儿子养,因为性别是无法改变的。他看着我们,目光疏离,好像我们之间隔着重重的雾气。这种雾气就像他想的那样,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隔阂吧,他认为,男女为了达到结婚的目的,都曾做出许多努力互相迁就,但之后,重又回到了各自的位置。他能看清楚的只有母亲。其实也只是表面上看清了而已。但他对母亲的内心一无所知,作为男人的他永远都无法理解,对于母亲而言,婚姻就像是神圣的宗教,意味着无私的爱和给予。 他好像是没看见,或者是忘记了凯琳,如果她一直安静地待着,静静地把头发上草屑整理掉的话,他可能都不会注意到她。“麦克斯不来了,”他说,“他病了。”他把牛奶桶重重地放到地板上,看了看凯琳。他想要说什么,但脸却红了,什么都没有说出来,绝望地来回走。母亲问他昨天的工作完成了多少,他说还不到三分之一。麦克斯太慢了,他嘟囔道,而且还总是在自己家里干那么多活……拉姆齐家也种了玉米……如果卖不掉的话可以做青贮饲料…… “你为什么不种些别人不种的啊?”凯琳插话道,“别只是种玉米,种一些可以赚点钱的。” “你就是急功近利。”父亲说。他的口气冷淡而冷静,好像离她的唠叨有几百年那么远。他说话的语气就好像是对着一只不停哼哼的小狗,一只他马上就会踢上一脚的小狗。 我能看到母亲在看着父亲,非常紧张,似乎在说——当心……当心……别用那样的眼光看着她!……母亲是用目光在暗示。我知道她心里一定在祈祷。她假装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建议父亲,以后可以试试种点芹菜,虽然她知道侍弄起来不容易,不过周围的人都不种,虽然种芹菜需要很多水,但我们还是可以想办法。 “那么谁去打水啊?”父亲问道。他的语气听起来不像是在问问题,而是在表示轻蔑。每当我们和他讨论问题时,他的脸上都会摆出一副厌倦的表情,好像备受折磨,需要花很大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为无谓的事情费力气。一种厌倦女性的表情。 “我可以。”凯琳说道。她的脸上闪着兴奋和热切的光。“接着说,”父亲对她说道,“说说看,你能干什么!”他猛然向后仰,靠到椅背上,坐在那里大笑起来。声音透着不快,透着疲惫,又有些愠怒,好像是在对着他内心深处那个能够理解和同情他的隐形的男人发泄。他很少开口骂人,他认为不该在女孩子面前那样做——但是所有的亵渎依然存在,让人心里发酸。 茉儿和我悄悄地溜出了屋子。晨雾已经消散,我们能够望见山谷,桃树已经含苞,到处点缀着斑斑驳驳的花蕾。那年的桃花有些稀疏,但野李子树的花却灿若云霞。牲口棚后面有一条小路,我们路过还散着温热的粪堆,看到猪圈里站在泥里面的大猪。老母猪克吕泰涅斯特拉盯着我们,目光中充满了怀疑,低声地闷哼着,它那九头毛茸茸的小猪仔,追随着拖在泥地上的巨大的乳房。空气中有股粪便的味道,但又夹杂着青草的香气。我们感到,那种让人窒息的压力不见了。我们爬过篱笆,一路跌跌撞撞地向香槐林快速跑去。我们想尽快把自己藏到林子里,躲到稀疏的绿荫中。洼地中长满了小小的三色堇,蓝幽幽的霜,像是蹲在地上的青蛙。四周的田地好像铺上了厚厚的一层绿草。我们一路向上,路过池塘,那里遍布着一簇簇黏糊糊的青蛙或蝾螈的卵,软润透明,就像是黏在一起的带着黑色斑点的木薯淀粉丸子。茉儿用手捡了一个,但那卵马上从她的手中滑落,像一条已经会蠕动的又肥又粘的小鱼。我们等在那里观察,但没有听到蛙声,只有甲虫快速地划过水面,像冰刀划过冰面一样留下印迹,除此之外,四周静悄悄的,好像一切生命都静止了。白色的橡树上挂满了穗状的花——一切都无法用言语表达。我们像杵在地上的两根树桩,看着四周的景色,感受着内心某种撕裂的痛,感到我们已然不堪重负。然后茉儿跪在草地上,开始大把大把地疯狂拔三色堇。“这么多,”茉儿说,“我就是拔上一千朵,也看不出差别。”我随后也拔了一些,当你的手紧紧地握着它们时,心就不会那么痛了,虽然我们知道,它们会因我们而死去……我们在灌木丛中发现了一只蝙蝠,大头朝下挂在那里,像一只巨大飞蛾的尸体,金棕色的皮毛闪着金属的光泽。闪亮的橙色。我们看见野鹅莓丛中,蜉蝣在舞蹈,如一团花粉,野酸苹果树下的落叶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打洞,但我们看不见究竟是什么,也许是老鼠,也许是鼹鼠。忽然,茉儿指着橡树低声叫道:“看!”我看到橡树的树皮由于某种病害脱落了一大块儿,树洞中有一只猫头鹰在瞪着我们。是只小猫头鹰,目光呆滞。我有种兴奋地想大叫的冲动,但是却一动也不敢动:记得我们刚来时曾寻找过它们的巢,知道它们就在附近,因为在白天或者傍晚总能听到它们在一唱一和。 我感觉这一刻体会到的幸福足以让我受用一辈子,它让我忘却了早上厨房里发生的不快,忘却了生活中那一切让人如入蚁穴的厄运。然后,这种幸福和以往一样,再一次扑面而来,树林回答了我所有的疑问,医治了我所有的创伤,让我的生活更加有意义——也许我们无法一直主宰生活,年景或旱或涝,即便是好年景,由于大家都有好收成,庄稼卖不上价——一切就从我们的眼前溜走,而且纸上的一个签字就可以夺走为一百英亩滴下的汗水,夺走我们所有的生活。同样的恐惧像一只狡诈而又让人窒息的手,时时抚上我们的心头。 “怎么了?”茉儿问道。我想她能够读懂我在想什么,就好像一切都明明白白地写在我平滑的圆脸上。茉儿就站在那里,嘴里嚼着一节嫩枝,脸上闪耀着发自内心的光芒。野李子树花蕾的火红云雾之上,日光的影子在移动,秃鹰拍动着巨大的翅膀盘旋,还有些非常不情愿地从灌木丛中飞起,它们褪了毛的红色脖颈让人看着就心痛。我想,我们两个在此时此刻有着同样的心境。 但是,只有疯子才会日夜恐惧,才会任由各种愁绪每时每刻地占据心灵的每一个角落。我们很清醒,很正常,就像光滑的石板,恐惧和遗忘相互交替,就像小牛犊一样,不会总是纠结郁闷。眼望着荫凉逐渐被正午的太阳赶走,我们突然感到了饥饿,即便恐惧也不会让我们忘记的饥饿,即便美丽的野姜也无法治愈的饥饿。茉儿希望能有松饼吃——大大的、外表酥脆的松饼,而在此刻,松饼比地球上的任何美丽山川都更加重要,更加让人向往。 第一部 序曲,春天 10 现在,并不是所有的一切都被我们彻底抛在了身后。一切还都在,改变的仅仅是形式。我很愿意骗自己说,那些年发生了改变,一切都已重新来过,可是,我渐渐开始意识到,一切都没有因为时间而改变,都仅仅是在同时间一起悄悄地流逝。在这里,你有机会——还不仅仅是机会,一切都一股脑儿地强加在你的身上——独处、静默。看看过往,想想将来,一切都昭然若揭。回望过去,只是深入骨髓的寂寞,还有年复一年不变的日子。因和果有着令人敬畏的顺序。先有根,然后才有干,这个次序无法改变,一年又一年,同样的树液流淌出了年轮,给枝干刻上成长中无法逃避的伤疤。 在到来的前几年,忘却还不是件困难的事。日子来来往往,风轻云淡,阴影虽然沉重,但总会过去,然后被忘怀。但是后来,一切都不一样了。在那十年里,生活的力量随着岁月的逝去和到来被渐渐地销蚀。只有茉儿还是老样子,保持着童真的快乐,从不考虑幸福是否会来去匆匆。那些年里,茉儿的变化不大。在这个春天里她还是双重性格。一方面,虽偶有发昏,她的理智还是和她的肉体一样健康向上;另一方面,处世未深的敏感带给了她蒙昧的迷信和孩子气的恐惧。年轻的她身上有着股让人很难理解的稳重劲儿,而且奇怪的是,她又是那么得天真无邪。她就像光一样诚实透明,浑身洋溢着让我羡慕不已的信心和勇气。我们的生活一直处于隐忍而又戒备的状态,生命中有一半的日子无法真实袒露自己。那段痛苦的日子我们就是这样度过的。我真希望我们能够敢于倔强,敢于实话实说,不去阿谀奉承。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坚守自己的价值观。茉儿接近这种状态,不是刻意而为,而是诚实的天性使然。她从不试图和虚情假意兜圈子,她一旦知道事情的本来面目,就一定要分辩得一清二楚。她在生活中一直拒绝承认我认为是哲理的东西——爱得越深,恐惧越厉。茉儿痛恨抵押贷款,但从来没有恐惧过,而且她对这片土地的热爱一点儿都不比我少。我曾想过,如果有一天我们摆脱了债务,那一定是由于她的执着和痛恨。至少在那个春天是这样的。人们都愿意相信,在某个地方,有一种强大的力量。 第一部 序曲,春天 11 然后,在四月里的一个又干又冷的日子,格兰特来了。这一天和其他的日子没什么两样——大地已经泛绿,野生酸苹果树的花苞火红,山楂树也敞开了怀抱,但是土地却由于干旱裂开了嘴巴,植物虽然在奋力生长但还是弯下了腰。我看见他从路的那一端走近,父亲出去迎他。我们的生活太过按部就班,所以虽然之后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他到来的这一刻一直没有从我的心头抹去。只是当时没有时间去细想而已。 格兰特看着比我想象的要老一些,而且第一眼让人感觉长相有些怪。他又高又瘦,我们站在他的面前,都得像孩子一样仰着脸。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很温和,略微有点老气横秋,而且他的微笑一闪即逝。我们可以看得出来,他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我注意到,他的站姿很安静随意,不像其他男人那么笔直而刻板。“他被我们吓着了,看来想逃跑,”茉儿后来说道,“虽然他晒得那么黑,但我还是看到他脸红了。”不过我的印象却是,他很平静而且有耐心。 “很高兴你能来,科文先生。”母亲说道。她说话时有些拘谨,好像他是牧师或是警官,但她微笑着,任何人都看得出来,这微笑是发自内心的。 “来个新人,这感觉不错,”茉儿突然冒了一句,“——新的东西也行。” 格兰特笑了,那种开心的大笑,让他整个人都显得年轻了。“那我就放心了,”他说道,“我让你很高兴?无论我是新人还是新东西?” 父亲不知道怎么接茬儿,于是就假装没听到他的话。父亲介绍到我的时候,我只是像只呆鹅一样动了动脑袋。凯琳不在家。她希望用一种与我们不同的方式和他见面,她想自己选择时间和地点。 “这回年景应该不错。”父亲最后说道。每一次他没什么可说的时候就用这句话来结束。“要想秋天有好收成,现在正是时候,我们要干的活儿可比想象的要多。” “正是时候,天知道,”格兰特说道,“我们可是再也不想吃糠咽菜了。” “每天跑来跑去四处去捡草穗真的会让人发疯,”茉儿说,“而且草穗除了糊墙泥时有用,其他时候还真是用处不大。草穗像煤渣那样黑乎乎的。我们都不敢看我们给小牛吃的是什么东西。就假装是玉米。” 格兰特咧嘴笑了。“‘不管怎么说,是玉米的形状啊’,爸爸就常常这样和小牛们说,过段时间它们就真的相信了。” “它们一定是饿极了才会不顾及眼睛看见的是什么,”茉儿说,“而且当你看见——” “你出来,咱们去牲口棚吧,”父亲插话道,“天不早了,我们还有活儿要干呢。”对父亲来说永远都不够早,即使是早上四点钟也不够早。我觉得,睡眠对于他就好像是白天和黑夜的赛跑,他睡觉时也永远把靴子放在他一伸手就够得到的椅子上。 “饭就快好了。”母亲提醒道。因为格兰特的到来,她特意准备了好饭,而且她知道父亲会一直拖着不收工,有时她不去喊的话甚至会忘记回来吃饭。他也会饿,但很快就挺过去了,从不想想自己为什么会饿。 “你也就今天算是新人,”茉儿对格兰特说,“——也就这一次,会为你开瓶桃子酱。你最好今天使劲儿吃。” “谁买桃子了?”父亲想知道。他因为迫切想知道答案,所以面色有些发红,但是妈妈只是笑了。 “这是去年剩下的一罐儿,”她说,“都是你亲手摘的桃子。” 父亲尴尬地走开了,我不知道格兰特会怎么想,不过他应该很快就会习惯每天的这种拌嘴,或者如果他以前认识父亲的话,也许早就知道了。 “中午的时候就是没有桃子酱我也会来的,”格兰特说,“饿了吃糠甜如蜜啊。”他冲母亲微笑了一下,然后又飞快地对我们笑笑,就跟着父亲出去了。 “他饭量肯定很大,”茉儿说,“看他那大个子就知道。我们之前可没有雇这么大饭量的人的打算啊。” “今年会有好收成的,”母亲回答说,“我们会有足够的东西吃。如果不买衣服,不会饿着的。总会有东西填满他的肚子。”她虽然这么说,但看起来还是有些焦虑,而且我看到她又回去重新数了数坛子的数量,好像这么做坛子就会多出来似的。 “不管怎样都会有东西吃的”……足够的食物……这几个字和它们本身的故事一直在我耳边萦绕,尽管因为经常听到这几个字也就见怪不怪了。“你们农民有吃的……至少还有吃的……”那一刻我想起了几年前来我们农庄的一个人,那种深埋在心底的恐惧又回来了——对失去这最后退路的恐惧。 那个男人是在我们搬过来的那年秋天来的,当时抵押贷款像巨石般时刻压在我们心上,无论播种还是收获时都感觉得到那种负担,即便收成很好(头一年野树野草泛滥成灾让人心情尤其沉重),也仅仅意味着纸面上多了一个痕迹,一切都将重新来过。对于某种稳定和保障,我们有一种需要,一种可怕的期盼。我们需要感受到深耕播种、抛撒汗水的土地是我们自己的,脚下的每一寸土地不会因为一个花体签名不翼而飞。有时在果园花朵盛开,李子树的枝丫从灰色变成白色,玫瑰色的光在桃树上泛起时,我都会有这种期盼。而且在杏子变红,在俯瞰整个山谷因为栽满巨大的梨树而白雾漫漫,就像白色的海湾时,我常常会有这种期盼。我会在用指甲划过树桩时想——如果有人想在纸上做做文章的话,这一切就都会随风而去,那些潦草的小字比树木、甚至比山谷都大。但是这种恐惧在那个男人造访之后变得更加可怕而沉重。 那是一个十月的清早,我们正把酸了的牛奶搬到鸡舍去,我记得,我们停在篱桩边上,看见他沿着那条路走来。他慢慢地走过长着李树的灌木丛,那时白色的橡树已经落光了叶子。他一直茫然地东张西望。我们就站在那里看着他,目光呆滞,像两个傻瓜。我感觉,我们俩有一半的心思是想跑开,但由于好奇留了下来。等他走近,进了大门时,我们看到他背着两只瘪瘪的口袋,里面有一个肿块样的东西在他的背上滚来滚去。他面色晦暗,长满色斑,看着好像刚刚从阴暗的地窖里爬出来一样。 “姑娘们,你们的爸爸在哪儿?”他用一种疲惫的、令人不快的声音说道。 我指了指牲口棚,茉儿只是瞪着眼睛没有说话。他穿了件大衣,但太短,将将及膝,而且紧巴巴的,领子上嵌了条深紫罗兰色的布,有点像父亲很久以前曾穿过的衣服。他的鼻子通红,一直流着鼻涕,他不时地用袖子蹭一下。父亲走了出来,问他要干嘛,语气就好像已经认定他是个人赃俱获的贼。 “要人手吗?”男人问道,“有什么采摘或者挖地之类的活儿?有什么东西可以给我一点儿吗?”他拿出了几个红薯。红薯已经干得皱巴巴的,还有几块腐烂的瘢痕,不过还是有些部分可以吃。“我在上一个地方要到了这些,”他说,“不多,是吧?但总可以在胃里占点地方。” “你要干嘛?”父亲问道,“你在这附近窜来窜去的想干嘛?” “你们农民至少还有东西吃,”那个男人说,“我有一家子人啊,我们得吃饭。” 我很害怕他,但又很同情。他衣衫褴褛,显然也很少走路。我想告诉他别用那种挑衅的语气和父亲说话,想告诉他,他的那种讨要的方式是不对的。我看到父亲的眼神坚硬了起来,钢铁般的冷漠坚硬。是那个男人怨天尤人的语气——也许在埋怨生活、埋怨人或是在埋怨上帝——让父亲对他产生了敌意。父亲想,这是个渎神的人,因为他把自己的饥饿归咎于其他的人或事。我想警告他,但不能。我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牛奶桶一歪,奶溅到了我的鞋子上。 “我这里不需要人手,”父亲说,“农民和其他人一样,也不容易。我们种东西不是为了享受施舍的快乐的。”他瞪视着那个人——也许以前他还是个人,现在仅仅是某种内部已然破碎的东西的薄硬壳而已。“赶紧,走开!”我想,父亲只是不想看到他站在面前,面色晦暗,衣衫褴褛,鼻涕邋遢,好像灵魂已经随着病恹恹的身体出了窍。这个男人让父亲想到,如果没有这片土地拯救我们,他就会是这个样子,甚至也许有一天,他也会变成这个样子。那个男人咒骂了两句,转身又走上了小路,他离开的样子甚至不像是人或者动物——更像一只肮脏的,病恹恹的苍蝇。 “一个撒谎的二流子。”父亲说着回到了牲口棚。 “我们应该给他点儿东西。”茉儿说。我马上就想到了那些挖出来堆在家里已经有些风干了的土豆和胡萝卜。我虽然有些怕他,但却无法忍受鲠在喉咙里的那种怜悯的酸楚。我不能忍受就这样看着他背着两个已经有些腐烂的红薯在小路尽头消失的背影。“我们可以从田里抄近路穿过去,这样就可以在大路上截住他了。”我说道。“我可以用毛衣藏点儿东西。”茉儿有些害怕,我想她是怕他会拐走或者谋杀我们。其实我也怕。我们回到家,溜进地窖,抓了几个土豆。茉儿拿了胡萝卜和苹果。我们爬过篱桩,跑着穿过了田野。路非常泥泞,比雪地里深深的垄沟更难走。茉儿摔倒了两次,脸都脏成了小花猫。她哭了,没有力气喊出声了。这时我们看见了那个人,已经走到了路的转弯处,自顾自地在嘟囔咒骂,风吹起了他的大衣下摆,大衣已经无法裹住他的身体。“先生!”茉儿喊道,但是茉儿的声音太弱,他并没有听见,也许他以为是在梦中,在梦中才有人那样称呼他。我有些窘迫,站在那儿大声喘着,藏着的土豆还在衣服里面隆起。也许是因为害怕,也许是因为害羞,我没有喊出声。然后他转过了拐角,消失在风中。 我永远也无法忘记他那张卑微而沧桑的脸,无法忘记我内心产生的怜悯,也无法忘记想起他会突然回来站在我们面前时感到的恐惧。看着他在风中消失,这一切好像就是昨天的事。“上帝啊!”我用一种祈祷的方式喊道,全然没有察觉自己喊出了声儿。 茉儿正在煮着胡萝卜,她转过头,“怎么了?”她问道,但好像她并不需要我的回答。她在火上使劲摇了摇锅,把盖子砰的一声摔了上去。“那年土豆收成不好。我们自己也没有多少!”她声音微弱地说道,但是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相信自己的这个借口。她知道,这么说其实就是避免纷争的老套的借口。琐碎的事情反而会藏得很深,但伤害却一点也不小。不过她能够很轻易地忘记,让这些记忆不打扰她享受幸福的时刻。我希望,我也有快速转换心情的本事,而不是让心底的恐惧蔓延,甚至在我热爱的事情上留下印记。 茉儿打开了一个盛玉米的坛子,虽然很不情愿地揭掉了盖子,但还是很兴奋。她已经忘记了那个男人,嗅着玉米甜甜的香气,咧嘴笑了。玉米粒依然金黄饱满。“十五穗半,”她宣布说,“才这么一小罐。如果我把虫子放进来,一定会喂得饱饱的。然后变得又大又肥!”她尝了一勺,把余下的都放进了平底锅。“他最好现在就来尝尝。我们最近不会再开一罐了。” “想开也没有了,”我告诉她说,“这是最后一罐。” “我们也不是每天都有新的成员加入,”母亲插话道,“这个总有一天要吃完的。”看起来有客人来,而且是年轻的客人,让她很兴奋。这么多年的操劳和失望并没有让她有很大的改变,可真是奇迹。我想这是因为她过着一种慢生活,一种相信内心而不盲从感官的慢生活。 “不是每天都有新成员加入,感谢上帝!”茉儿嘟囔道,“这一锅都不够他塞牙缝儿的,更别说吃饱了。长得那么高的男人就应该学会吃便宜的东西,吃可以论吨或麻袋买的东西,比如玉米棒子或者干草。上帝赐予他骨骼时应该小气一点儿,不过现在已经太晚了。” 第一部 序曲,春天 12 我希望可以记住那天中午。凯琳没有回来,而且,和往常一样,没有她我们感觉更加自由,更加放松。父亲似乎也不像往常一样不耐烦,没有眉头紧锁。他吃了两份桃脯,而且忘记询问还剩下多少。我看见他把半个桃子放到面包上,开心地享用酸酸甜甜的味道。格兰特不是那种肤浅而且爱搞笑的人,也不像茉儿那样快人快语。他身上有种新鲜不同的特质,他知道如何让自己的言谈生动有活力。他和父亲说着那些古老的话题,那些我们都熟悉到懒得辩论,或者都不再想听到的话题。他时不时地表示回应,这让父亲觉得终于有人站在他的立场上了。格兰特有种冷幽默,有时略显凄苦,但却不带一丝的怨恨,也不狭隘。他有时会用茉儿的说话方式回敬她两句,但由于和我们不熟悉,有时只是对她说的话笑笑,并不回答。 我坐在那里看着他们在交谈。茉儿虽然嘴里说着刻薄的话,却往他的盘子里加了两次玉米。阳光暖暖地照进来,在地板上留下长长的影子,高大的天竺葵透过金色的阳光把它的图案也印在了地板上。晃动玻璃杯时,白色的光圈会在墙上和天花板上移动,盛桃子的花纹玻璃盘在桌布上画出一道道彩虹。食物非常好,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好,母亲做了一个夹着葡萄干的蛋糕卷。我没有计算这些食材的成本,只是感到带着甜甜的黄棕色脆皮的面包太美味了。格兰特深深地吸了口浓浓的香气,然后摇了摇头。“大多数的东西都可以用语言形容,”他说,“可是我却找不出词来赞美了。这简直就是天堂才会有的美味。” “我们在凡间也一样可以享受到的。”茉儿说着,趁热为他拿了一片脆脆的蛋糕。 格兰特咬了一大口,然后三两下就吃掉了整块蛋糕。“太好吃了,”他对母亲说,“但是人能用语言表达的,还不能够完全描绘出咱们食物的品质。吃比说更能说明问题。” “那么麦克斯一定是个美食家,”茉儿酸溜溜地说,“他像猪一样爱吃,如果能用哼哼来传递信息,那他一定不说话。” “女人就是话多。”父亲说道。他把身体靠在椅背上,咧开了嘴巴。“她们希望男人把看到的一切都告诉她们。女人光靠说话就能长肉。” “八月份左右你就会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茉儿对他说道,“那会儿就会说的多,吃的少了。”她把头转向了田野,越过牲口棚,即使到了这个时候,冷冷的尘土还是被风从垄沟卷起。 “五月份会来洪水的,”父亲说,“别唠叨了,盼着天下雨吧。从来没有过连续三年干旱的时候呢,而且我现在有了好帮手了。” “用水代酒和他干一杯吧,”茉儿说,“这是这些日子你最值得庆贺的事儿了。” 父亲拿起了杯子,干了一杯,脸上少见地突然露出一丝笑容。我们还没有从惊讶中反应过来,他靠回到椅子里,以至于我们都无法相信他真的笑了。“饭不错,薇拉,”他说,然后马上转向格兰特,“已经很晚了,我们得走了。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了。” 格兰特站了起来,使劲儿让自己站直。他的肩膀很宽,稍稍有些含胸,像只拢着翅膀的座山雕,长长的胳膊有些瘦。“别为我浪费时间,”他答道,“现在我可以犁座山。” “山永远是那座山,你怎么犁得动,”父亲嘟囔道,“到处都是巨砾,石浆……” 但是他的表情却不严厉,反而有些热切。 第一部 序曲,春天 13 我真不知道格兰特没有来之前我们是怎么过日子的。他吃住都在我们家,只是在周日时回他父亲的地里看看。父亲很为他骄傲,好像他自己也由于格兰特的力气获得了荣耀似的。格兰特胳膊很长,肌肉不是那么结实。我和茉儿有时会疑惑他是费了多大的劲儿调动他的关节和骨头才能够干完那么多的活儿。“他就像一棵树杈子干巴巴的大树。”她有一次这样对我说。但是父亲刚好在旁边,马上就呵斥她。“这不是你该说的话,”他嚷道,“格兰特长得很好,比大多数男人都好看!”茉儿说也许父亲说的是对的,只要格兰特能干活,他是像根竹竿儿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她都无所谓。他的长相也许和大多数人一样都挺好看,她说,那是因为他们不像女人一样,需要漂亮。父亲瞪视着她,但好像没有立即明白她的意思。他没有怀疑是因为茉儿是微笑着说的,他觉得那一定是赞美的,所以相信她没有嘲讽的意味。 “男人都一个样,”茉儿说,“我们会发现他和别人没什么不同。男人就是让人生气的池塘。都觉得自己生来就是当上帝的。” 她这么说并没有恶意,只是一直都相信这一点,直到格兰特到来第一周的某一天,他中午回来看到她在洗东西。那天他迈着和父亲一样沉重的步子,慢慢地往回走,不过脸却还是很生动。他不常笑,但笑的时候总是那么有感染力,那么温暖,仿佛他的整个脸都亮了(“房间里突然亮起了灯”,茉儿曾这样形容)。他犁了整整一上午地,回来时好像要饿瘫了,衬衫也像是用水洗过了一样。茉儿那天也累了,她的嗓门也不如往日那么大,最后也就像青蛙一样咕哝。看到他,茉儿抬了一下脑袋。格兰特重重地跌坐在台阶上,和父亲惯常的动作一模一样——像是永远要定在那里就不再起身了。茉儿把毛巾捞出来拧干,然后又拽出了衬衫,并拽着边角展平,这样他可以看到是他的衬衫。 格兰特快速地站了起来,跑过来告诉她,让他洗剩下的衣服。“我现在有时间。”他说。“你让我自己把那些破麻袋片洗完吧。”茉儿的脸红了,冒出了一句粗暴的话——“干嘛呀?”她开始时说道。“——你不是赶着回来吃饭的吗?”——她又试图弥补一下。格兰特一次就拎出三件衣服,一起拧了,把扣子都拧两瓣儿了。然后他把它们晾到绳子上,往后站了站,咧嘴笑了,脸窘得有些发红。茉儿坐在台阶上,斜靠着柱子,告诉他把剩下的衣服都晾上。我想,她是觉得他有些疯了,希望他能在符咒失效之前把活儿都干了。格兰特把余下的衣服都拧干晾好,把大盆里的水倒掉了。她盯着他,好像是盯着一只奇怪的恐龙或是食尸鬼。我能够看到她思想发生的变化,那个硬核在软化。“你比大多数男人都好,”她对他说,“但是对于生活来说,单单当个男人还不够啊。” “性别就是个好借口啊。”格兰特说。他看着她大笑了起来,然后问她,怎么还不进去做饭。 “你还真是干点儿活就要手工钱啊,”茉儿回道,“如果你帮忙就是要我快点去做饭的话。玛格丽特已经都做好了。”她抢白道,不过语气不再愤怒,也不再把自己的话当真了。然后我看到格兰特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疲惫的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 第一部 序曲,春天 14 那天下午我和他一起回了草场。我本来没有打算去,但是他把水罐落在草场了,上午就喝了差不多一加仑的水,下午还要喝。“你去拿回来行吗,”他说,“让茉儿洗碗吧。她也休息了一会儿了。”然后在茉儿没有用水泼他之前赶紧跑了出去。(只是我怀疑,她现在还会不会那么做,因为她愤怒的池塘已经变浅,那会儿就浅了两英尺吧。)我们沿着溪边的小路走着,一路上他和我说着话,好像他本来就打算让我来拿水罐而不是临时起意找个人来的。如果我不问的话,他几乎不谈及自己。他还记得来找马那次,在院子里遇到了茉儿。他说,茉儿红红的,胖胖的,头发在脑后乱蓬蓬的。茉儿看到马之后直接绕过了他,“好像我是空气,或者连空气都不是,她直接从水池里打了水喂马。然后盯着我,就像盯着一头小笨牛。她可能觉得马是我偷来的。”格兰特笑着,好像这是一件好笑的事情,每次想起都会忍俊不禁。我很高兴茉儿以那种方式回到了他的记忆中。 野樱桃花开得绚烂。天很热,铅灰色的云在空中堆积,却没有带来一丝儿的雨。春日的新绿就像是绿色的阳光或者绿色的火焰——无论如何比仅仅是叶子要生动些——沿着草场,樟树泛起了黄云。在梧桐树的树洞里,我们发现了一条蛇,走到近处,会发现它的眼睛就像是奶蓝色的石头,又大又圆好似没有瞳仁。我觉得它一定是瞎了,但是格兰特说,对于野生动物来说,眼盲就等于死亡,这条蛇是因为老迈了,厚厚的皮遮住了双眼。一年又一年,这些事情都发生在我的眼前,我却没有探寻过为什么,也没有试图了解它们,这让我很惭愧。我想,也许是觉得将来还有的是时间去了解吧。格兰特凡事都要问个为什么。“我有种不可救药的傻想法,”他说,“我们知道的越多,理解力就越强。” “也许对你来说是那样,”我说,“但对我,却是知道的越多越混乱。” “混乱也比看不见要强啊。”他答道。我们看着蛇游走了,尾巴发出干巴巴的刺耳的声音。格兰特说它眼睛上的皮会最先脱落。“先是眼睛,然后全身的皮都会换掉——这是给你的启示,麦格[1]!天啊,我也许应该像我父亲一样做牧师!”他用一只手撑着篱桩,飞身跃了过去,这个动作对于他来说就像是扔块石头那么简单。他惊动了马群,马开始沿着车辙四散奔逃。格兰特没有吼叫。他快速转过身冲我笑笑,然后开始飞跑。马其实是拴着的,所以并没有跑远,但他试图让它们停住时还是躁动不安。笼好马后他没有回来,只是挥了挥手,然后冲着马大喊,好像是在骂它们是长腿傻瓜什么的,然后又沿着小路大声唱着歌走路,当然,唱得比凯琳还难听。 回来的时候我在想,这件事如果发生在父亲身上,他会怎么样。他会暴跳如雷,会为没有办法控制局面大发雷霆,因为他害怕任何可能有损于他威严的事情发生。格兰特犁的垄比父亲直,比麦克斯也直。他犁得也更深,这让我感觉种子也许可以在冬天到来之前就播种下去,因为上面的土会给它们盖上厚厚的棉被。
[1] 玛格丽特的昵称。——译者注 第一部 序曲,春天 15 那个月好美,甚至有些不真实。没有雨,可一切似乎都无所谓。我不再担忧。我忘记了抵押贷款,忘记了下个月的还款期限。我好像生活在一种无名的幸福之中,虽然这种幸福淡如薄雾,但却足以让我忘记恐惧。这幸福无可名状,也无迹可寻,就像是新叶和春花到来之前三月里飘来的早春气息。我毫无来由地快乐着。梨树似乎比往年都美丽,风儿送来一种麝香一样的味道,浓浓的、甜甜的。我现在想起——几乎不敢相信——那最初的几个星期,我还记得在不太可能发生奇迹的春天,我那傻傻的快乐,那凯琳都无法破坏的快乐。那段时间父亲也很开心,因为除了我们,身边有了说话的人,一个让他感觉是同类的人。虽然我们从一开始就发现,他们俩在思想上的差距有好几英亩那么大,格兰特要强出好几百倍。格兰特很喜欢父亲,几乎从不在我们的面前驳他的面子,虽然和我们说话时会说说自己的想法。只有在他们俩单独在一起时,格兰特才会驳父亲的话,有时就一句话或一个词,就指出了父亲忽视了的或者从来就不知道的东西。我有时会偷听到他们的谈话,会为格兰特感到惊奇,不是因为他知道的事情,而是因为他把握宏观的能力,当然还有他推翻父亲金字塔般坚固的执念时拿捏得十分到位的分寸——既可以说服父亲,又不会让他难堪。父亲虽然觉得格兰特有点激进,也许有些过分自由主义,但还是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对任何事情都胸有良谋的人。 格兰特本人很温和,比他的信条要柔和许多——那种生活磨砺出的信条——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是有一层坚硬的东西。世上有些人软得像泥潭:你触摸,再往深处摸,无论如何按压,都是毫无坚实感的软软的河床,甚至找不到一块坚硬的碎片。但是在格兰特的内心深处有一种坚实的东西,不是傲慢,而是一种岩石般的信念。不是宗教意义上的信仰,而是更加适合他的信条。过度地相信某物——即便是自己亲眼所见——本身就会导致一种盲从,而且这种盲从还被赋予了神圣的意义。我想,点亮智慧的明灯,照亮前方的路,才是抵达彼岸的唯一途径。 他的这种对待事物胸怀坚定的、水晶般透明信念的态度,他的这种善待他人的态度,让我心存感激,甚至感激到心痛。我记得,当父亲在饭桌前主观臆断时,格兰特虽然知道真正的答案应该是什么,但是为了维护父亲的威严,不置一词,那时我是多么地感激,而凯琳是多么地不屑。 那个时候格兰特一定很喜欢凯琳。这不难理解,如果我是他,我可能也会喜欢。甚至可能会爱上她身上那些我痛恨的特质——她的出人意表、她的善变,甚至她的自私自利……自从格兰特在我们家吃晚餐以来,她就不再回家吃晚餐了,开始我还觉得奇怪,后来逐渐理解了——如果凯琳还有什么能让人理解的地方,那就是这一条了。这就是她和我们的一个不同之处,部分是因为不想和我们用同样的方式和他相识。她用自己那种扭曲的方式也能意识到,以他对世事的洞察力,他不可能永远被她身上的那种不满足和小狡诈吸引……我很想忘记她,也很希望能够假装期待明天——或有一天——她会有所改变。或者她会离开。有时好像这种等待的感觉,等待这狭小天地里的生活会有所改变的感觉,都是和她相关的。我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一切都有其根源,我们的身上有着相同的东西,但还是情不自禁地把一切窒息的感觉都归咎于她。她身上有种东西——或者缺少某种东西——让她无法从外部客观的角度看待那个扭曲和庞大的“我”。我觉得她会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因为她看待事物的方法是错误的,她不需要理由,只是随心所欲……可是,除了控制自己的疯狂外,还有什么能称得上明智呢?但是,还有些正面的东西是我们必须拥有的——爱和远离自私……我在过去的日子里一直在思考,思考自己眼睛看到的和内心明了的,可是直到今年还是没能弄明白。 五月来了,第一缕幸福的迷雾蒙住了我的双眼。 第一部 序曲,春天 16 五月是个奇异的月份。了解的起点。又冷又干的月份。空气里弥漫着曼德拉草的甜味儿,但是大多数植物由于天气寒冷还没有开花。没有雨水,犁地时尘土飞扬。冷冷的尘土是某种不祥的预兆,父亲开始担忧池塘会干涸。整个五月的一切虽然都这么枯燥,却开始于一种静静的狂喜和幸福。 这个月一号那天我去雷思曼家取种子。那时麦克斯用修路赚的钱买了辆新车,不过还没有付完款。他来往于镇上的次数远比父亲要多,经常帮我们从镇上捎东西,但抱怨通向我们家的路太颠簸,于是就把东西放在他的家里——这像是麦克斯的风格,但这种评判完全是出自我们的想当然而已。不过我还是很愿意能有个理由去他们家的。他们家的生活看起来非常稳定,没有什么额外的希求。老雷思曼的葡萄市场销量很好,卖剩下的还可以用来酿酒。他知道哪里有需求,开车直接送货上门。他们的土地是自己的,没有债务负担。无论种了什么都属于自己,不需要付钱给某个隐形的债主。园子里的球茎甘蓝差不多种到了门边。一切都像这片土地一样古老而富饶。 他们家的地也远比我们家的好,都在山脚的平地上。老雷思曼已经十年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了,但是卡尔去了贝利并且在那里成了家,麦克斯找到了修路的活计。三个孩子中只有艾伦留在家里帮他。我想老人家应该很乐意让儿子们看见他自己也能把地里的活儿打理好。他从不知疲倦地干着活,头上的帽子让他看起来像个乖戾的老土地爷。 这一天他心里有点儿没底,但还是没有害怕。“两英亩的草莓都枯萎了,”他说,“干旱……太厉害了……根本就不下雨!难道让我亲自去浇地吗?不,让它们干着吧!真他妈的闹心!”然后他又冲我咧嘴笑了,从板条箱的上面给我拿了几个草莓。上面的草莓个头都很大,枯萎的都放在下面。“给她一箱,老太婆。”他对雷思曼太太说道,用手指了指那蔫哒哒的菠菜叶子。“我们吃不了这么多。”我试图告诉他我们家也有一英亩这种干巴巴的东西,可他根本不听。 老雷思曼夫人特别想找个人聊天,告诉我麦克斯去年秋天特意为自己种了红薯,可是他根本就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给他们做好吃掉了。她和我说起了麦克斯那个叫莉娜·霍恩的女朋友……“说话的时候,嘴甜得像奶油……黑眼睛黑头发……虽然不太像……但我一看到她就想到你……”她希望麦克斯能马上结婚,然后待在家里。卡尔的妻子玛丽还没有孩子。也许麦克斯和莉娜的运气会更好些。我还要待下去吗?不?哎,那,一罐苹果酱…… 她年轻时一定很漂亮。她的头发虽然白了,但眼睛依然明亮,双颊的皱纹里刻着幽默。我不知道安定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没有债务。我不能相信他们的生活中也会有不如意,就是那种安详舒适下面掩藏的变数。那个时候我觉得没有。 我离开之前,老雷思曼拦住了我,问起了格兰特。“你爸爸觉得这个新伙计怎么样?也许比麦克斯强?” 我告诉他,格兰特很好。然后他又问我知不知道拉姆齐家贷款的事。问我是不是知道“有色男人拉姆齐”的事儿(雷思曼总是用这种语气谈及他,不是出于恨或是不信任,而是像谈及来自其他世界的生物,就像人们谈及野人或大猩猩)——问我知不知道去年这个家伙差点儿被赶出了这个地方?我说不知道,然后他告诉我拉姆齐到他家里来借钱付房租。“‘但是我也没有钱啊,’我和他说,‘我有土地,有蔬菜,可是我没有钱啊。’也许我该给他些球茎甘蓝,让他去付房租。老太婆给了他一罐儿泡菜,但是没有钱。” 后来我打断了他散漫的闲话,告诉他拉姆齐去科文家借到了钱。雷思曼知道这事,因为他自己问过老科文先生。最开始格兰特给拉姆齐出主意说不付——不管怎么说租金也太贵了。“就让他们把你赶走,看看会怎么样。”他说。但是克里斯蒂安吓坏了,不愿意冒这个险。“要换做是你,也许没事儿,”他告诉格兰特说,“——你不是黑人。你也没有老婆,没有七个孩子。黑鬼是不敢等着看会怎么样的。债主知道!” 后来格兰特就把钱借给了他。其实他可以早点借给他,但是他实在不情愿把钱给特纳,因为他根本就不需要钱。这家伙把钱借给克里斯蒂安,然后再粗暴地对待他,就因为他是黑人。对格兰特来说把钱给特纳就等于把钱扔进了下水道,或者是给被虫子蛀了的旧棚子换几根新柱子,不过这样做,至少顶棚就不会塌下来砸在拉姆齐的脑袋上了。你无法袖手旁观,因为你觉得不应该把人往绝路上逼。 “我猜格兰特不会再往外借钱了,”雷思曼说道,“科文家也有两年没交税了。” 我想,这就是我们所有人的生存现状,我们沿着古老的车辙爬行,一点点铲除挡在我们面前的屎壳郎球儿一样的债务。债务比屎壳郎更烦人,因为屎壳郎还可以摆脱,把它埋了就行了。我们所有人都一样,当然除了雷思曼一家。我想,他们是安全的,没有恐惧的。他们的劳作只是为了眼前,不像我们是为了过去…… 我穿过他们的果园往回走。果园里一些苹果树已经开花了,白色的花浓得像雪,又长又弯的枝干几乎垂到了地面。喔,天啊,多美啊!我在一棵形如白色大碗的树下驻足了几分钟。山雀为寻找蚜虫奋力敲打着鳞片状的树皮,发出空空的响声。我感受到了一种甜甜傻傻的幸福——忘记了雷思曼一家,忘记了抵押贷款,忘记了凯琳,只有树木带来的荫凉。我想,这部分是由于浓浓的花香,更多是因为我们谈起了格兰特,是因为我听到了他的名字。 第一部 序曲,春天 17 到五月中旬以前,几乎前一年储存的所有罐装食品都没了。有九个坛子变质了。母亲说起这件事时语气里充满了自责,并没有抱怨是父亲买来的封坛子的绳子太过便宜。我猜想,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现在有新的奶制品消毒器需要购置,就不得不缩减我们日常用品的开支。那些坛子散发出恶心的腐烂的臭味,东西都扔掉后,手上的味道几个小时后才散去。母牛的产奶量也减少了,因为一些讨厌的家伙,少了六加仑呢。牛奶到处都短缺,但我们从奶制品这里并没有比以前多赚多少钱。去年牛奶太多了,所有的农夫家里都有剩余。由于雷思曼把他们家的容器也放在我们这里,所以父亲没有留太多。今年每家牛奶都短缺,不过好像牛奶的价格却没什么变化。世间的一切好像都是遵循着荒谬的法则运转的。 我祈求上苍赐予我们雨水。因为干旱,我可以在采石场边上的河床上散步,四周的田野里只有车前草在坚韧地生长。土地干涸得裂开了口子,父亲看着变黄的牧场,越来越绝望……现在我们可以平静地叙述这件事了。这种感觉我们已经习以为常,我们仍然怀有希望。但是,最难的事情是难以用语言表达的。恨总是比爱更容易说出口。我如何能够让爱被语言的细筛过滤后还能够保持水润呢? 格兰特很亲切,对我尤其亲切。可对我来说,没有比这更糟的了。曾经,不经意间听到他的声音,我都会心如撞鹿,但不久之后,这种傻傻的狂喜和迷雾都散尽了,剩下的只是心痛和现实。有一次,格兰特把手表丢在犁过的田地附近,我和他一起到北边的草场去找,那晚之后,我看得更加清楚了。那晚的星星朦朦胧胧的,西边天际最大的那颗行星也不见了踪影。没有月亮的夜晚是黑暗的,一片片耕地像散落在草场中的盘子,泛着白色的光。“你到犁过的地那边,”他说,“我到草丛里看看,是不是会掉在那里。”后来,我在犁得很深的垄沟里找到了,被土埋了一半。那是块旧的银表,他已经戴了多年了。格兰特不会根据太阳的位置或者肚子的饥饱判断时间。“我可能会在茉儿还在洗早餐的餐具时回去吃晚饭的,”他说,“不要相信自然,麦格。只能相信这些小齿轮儿。”他借着星光看着它圆圆的、暗弱的光,拂去了表蒙子上沾着的泥土。 酸苹果树散发出浓浓的甜香,透过它们的虬枝,我抬头看天上的星星。在这黑暗中,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几乎就像是在梦境中。一种冲破自我的自由,一种摆脱了丑陋现实的自由——不用再想凯琳,不用再想债务,也不用再想明天。黑暗就像是父亲的忏悔。现在,放下生活中所有的挣扎……接受幽暗的现实……把黑暗当作是光明的前奏,放掉包袱……但是,当我对格兰特说,黑暗不会从人的身边夺走什么,它是一种疗伤的力量时,他摇了摇头。“对我来说不是,麦格。黑夜是一种死胡同,一种一定要走出去的东西。我喜欢正午。没有阴影。我想要看到我做的一切。”“——太阳也不可能让你看见一切的。”我很想这样说。但是我没有。格兰特没有什么要隐藏的。没有见不得正午阳光的东西。对于他来说,凯琳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算得了什么呢?对他来说,我们的抵押贷款算得了什么呢?……那种不稳定、那种等待的感觉算得了什么呢?……爱是毫无来由的恨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想离开的话,任何时候都可以离开。他不需要安全感也不需要坚实的土地。他不会为浪费生命烦恼。他的内心坚定强大……想着这些,我沉默了,我们很快就回去了。虽然不应该熬夜,但是好像在那些夜晚,如果睡着了,会辜负那些星星。但是,我们太累了,其他的一切就都不重要了。父亲和格兰特常常睡得像铁板一块,而茉儿,即便上帝就在外面等着她,她也不会醒来的。但是凯琳还是经常在天黑以后出门,似乎次数更加频繁了。 我们回来的时候她还没有回来,但是父亲以为是她和格兰特一起进门的,他转过身,试图借着昏暗的灯光看清楚到底是谁。“跑哪儿去了,你们俩?”灯在他的手里不停摇晃,投下黑色火焰一样的阴影,这让他的眼镜有些反光。格兰特很了解父亲,知道怎么让他消气,至少不会让情况更糟。他告诉他说我们出去找他的手表了。“麦格在垄沟里找到的,”他说,“我就知道她的眼神好啊。”父亲见是我,不是凯琳,就有些尴尬地长出了口气。“是吗,麦格?”他问道。“快上床睡觉去吧。”他说完就上楼了,把我们两个丢在了黑暗中。是我而不是凯琳,那么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也就不需要大吼大叫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也明白确实如此。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受的伤害就少。 第一部 序曲,春天 18 ……那些我早已经知道的事实变得越来越清晰了,但还没有引起我思想上的高度重视。我想我最初知道这个事实,并不是经由言语,而是有时看到格兰特没有全心戒备时的样子。格兰特不像父亲那么简单。也不是把爱和恨都溢于言表的人。我喜欢他这种个性,但有时也会摸不着头脑,因为我还不大适应和把想法都埋在心里的人相处,虽然我自己也是这样的人。 茉儿那个时候感觉如何,我不得而知。除了平常闲聊,我们从未直接或公开地谈论过他。有时她会用略带嘲讽的语气简短地评论一下凯琳,用一种事不关己的姿态,不带些许恶意……我们曾看见他们两个站在格兰特给母亲挖来的蛇根木前面。自从这些植物入住我们家以来,凯琳每天都会在格兰特挤奶的时候给它们浇水,这时茉儿会看着我,微笑。我们能够听见凯琳的尖声大笑,能看见格兰特低着头,对着她兴奋的脸微笑。这些蕨类植物死了的时候,我暗自高兴,因为不用再观看每天晚上凯琳窜来窜去假意照顾它们的闹剧了。看着别人故意装傻,简直就是一种折磨。(看着她大量地给这些植物浇水更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格兰特为了讨母亲的欢心还真是煞费苦心,从深谷的树林里把它挖来。它死了时我们并没有告诉他,是茉儿说的。她指着那个干巴巴的东西,好像说了“干草”之类的话。格兰特笑了,古铜色的脸上也泛起了红色。他出去想再挖一棵,但再也没能找到。“他干嘛总是要把东西拔起来,再移过来啊?”茉儿问我,“他为什么就不能让它们在原来的地方好好生长?他不这么搞破坏,死的植物都已经不少了。” 其实,在某些方面,凯琳也一样。早上,他们在铡草时,凯琳常常会三番两次地出去提水。有一次我提出帮她提,因为她看起来很累了,我想也许她希望我换换她,但是她像只山猫一样瞪着我,差点儿就吼了出来。“你以前从来不干,”她说,“你现在想干嘛?”她狠狠地瞪着我,突然大笑起来……恨是最没用的情感。我对自己说:我们没有时间怨恨;那是种盲目的、糟糕的浪费——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凯琳想得到格兰特,比以前她渴望染指过的任何事情都想。我猜,也许是因为他就在眼前吧。但是她喜欢的并不是真正的格兰特,因为她从不了解他的内心。她让我想起那些漫无目的的毒藤,在找到可以攀爬的枝干之前,肆意蔓延。 那时,我没有再和她争执——毕竟,其他的事情她也干不了——我继续往草莓地走去。阳光照在肩膀上,热得像着了火的毯子,但是风却是冷飕飕的。大地干裂,布满了毛茛属植物。这块草莓田已经很薄了,只结了很少几颗草莓。它们很难蓄根,每年都需要重栽。我有些疲惫,但还是嗅到了草的甜香——一股干草的味道,却隐含生机。我记得几年前,曾坐在七叶树下的石块上,黄色的花淅淅沥沥地落下,覆盖着下面的蚁穴。我不知道,此刻我为什么会想起这个,只是记得,什么都不用做,就是坐在那里,休息一下自己肿胀的双脚,不再为任何事情担忧,那种感觉是多么的美好。以前我也疲惫,但是从没有今年春天这种感觉:这种疲惫不是由于日复一日的单调劳作,也不是因为压在肩上心头的重担——我多希望,我能够年轻十岁,或者年长十岁!如果我年轻十岁,它们根本不会存在;如果年长十岁——我应该已经学会如何承受。我多希望能有个可以倾诉的人。如果说出来,它就不会如此沉重。但是,我的身边,却没有可以吐露心曲的人,虽然我还要和他们生活在一起,虽然我知道他们心如明镜,我知道他们在看着我。我知道,他们是好心,但是,好心却是一种酸楚的安慰。 第二部 漫长的旱季 1 六月份还没有到来时,作物就已经开始枯萎,不过并不是一切都变得干枯而丑陋。其实,与其说是热浪和干燥带来了死亡,倒不如说是恐惧使然。我可以想象,这持续的干旱会让人怎样地迷茫,那就是一种对万事万物的缓慢谋杀过程。我们可能会感叹,说这是百年不遇的灾难,我们可能会摇头叹息,带着某种忧伤的喜悦回顾前些年的遭遇。但是,只有那些把这灾难看成一出戏的人才会如此,因为对于他们来说,戏一旦终场,一切都会被遗忘。可对于我们,灾难结束的大幕似乎永远不会落下——除非死亡降临。一切都太过真实。 但有时,甚至就在这一年,某些时刻、某些地点还是会美得让人窒息,还是会攫去我所有的语言。一种融合了野葡萄和梓树气味的甜香,混着即将开放的金银花的味道,还有些不知名的花香,都如梦如幻地在夜晚酝酿,而我会在午夜梦回,静静地凝视皎洁的月光,聆听猫鹊在灌木丛中吟唱。黑色的沼泽地里萤火虫在飞舞,有时好像还会在空中一动不动地静立几秒钟。大地都被美淹没,又似无动于衷,而这一切却美得让我心碎。 对于茉儿来说,一切都有各自的美丽,要用敬畏的眼光审视——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美丽不仅仅体现在金丝雀孔雀蓝和棕色的羽毛上,也不仅仅在雏菊田散发的耀眼白光中,而是存在于她看到的或者做到的每一件事情里。剥樱桃核留在指尖的殷红,制作樱桃酱时的濛濛热气……靠近炉火时感受到的灼热,开水杯上笼罩的水汽……樱桃变成的红色糖浆……她在灶台间的忙碌、品尝,还有樱桃汁儿溢出来时的尖叫——哇!喔!一只手往锅里加蜂蜡,一只手不停地搅拌,可以不时地闻到果汁溢出后被炉火烤焦时散发出的浓浓的甜香。我不知道这究竟该怎么说——也许只是健康,是内心太过丰富,热情从她那熊熊燃烧的内心火炉里迸发出来了。而有时她又会非常安静,默默地凝望着麦田,凝望着那上百英亩清清爽爽的金色麦浪。 虽然干旱,但这一年的樱桃还是丰收了。茉儿忙不过来时,格兰特会帮忙把果子拿回来,甚至在晚上帮她去核,夜里熬夜帮她装罐儿。他说,帮忙是因为喜欢吃樱桃派,而且害怕茉儿晚上睡着了,会在罐子里装上鬼才知道的东西。煮过的樱桃味道甜香,夹杂着诱人的酸味儿,不过我一直在想会放多少糖,希望茉儿会坚持少放些。我不知道,如果我们连密封罐子需要的绳子都买不起的话,做这么多果酱还有什么意义。现在果酱已经多得吃不完,拿去卖的话,数量又远远不够,因为我们付不起运费,而集市上,樱桃酱已经泛滥了。看到东西被糟蹋了真是心痛啊,有时我们会把果酱和牛奶一起装到卡车上拿出去送人。 “拿出去送人吧,”母亲说,“总比都喂了鲣鸟和虫子强。不要钱的话,总会有人拿的。” “明年我们也别浪费钱给它们浇水了,”父亲咕哝道。“光花钱没收益谁受得了啊,耽误工夫。如果没有回报,我是不能再投入了。” “总得有人先打破僵局啊。”格兰特说。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说这种可能会激怒父亲的话。 “不能仅仅靠个别人!”父亲嚷道,“不能只靠我,靠你,或靠我们!人人都有责任。我可不能白白地把牛奶和猪送给别人,我自己得搭上时间、劳动力,还有汽油——对,还要雇个人帮忙!” “可不管怎么说,也得干活儿啊。”格兰特说。 父亲用拳头重重地擂了一下桌子。“也许是这样,”他气愤地嚷道,“——也许对,可我接受不了!” 我默默地听着,感觉这样的话已经听过一千次了。和天气一样,这就是个古老而常新、陈腐但重要的话题。 然后父亲转过头——看来他也想转变话题,让我晚上去拉姆齐家,问问明天能不能借用一下他们家的骡子,还说如果需要的话,九月份时我们可以帮助他家收玉米。格兰特看着父亲,好像对我们到时候能否抽出时间表示怀疑,其实我也是一样的想法。我也不确定,克里斯蒂安会不会把骡子白白借给我们。 “也许九月份时你们根本就没有时间,”凯琳说,“我们也有玉米要收啊。” “爸爸会想办法的,”母亲赶紧插话道,“他以前做过的。拉姆齐家比我们种的多。他们可能会需要帮手。” “我不能用皮肤擦伤了的马干活儿,”父亲对凯琳说,“我得借拉姆齐家一头骡子。你说可以用什么付租金啊?”他狠狠地盯着她,等她回话。 她然后就让步了,告诉他随便,“你借吧,”她说,“——你会后悔的。” 父亲疲惫而绝望地撇了撇嘴,又转过头对我说。“你去吧,茉儿话太多,会耽误工夫。你没她那么多废话。” “露西亚也会和麦格喋喋不休的——她和木头桩子都能聊上半天。”我听到凯琳说道,声音虽然不大,但显然是说给我听的——我快步出了门,这样她就不会认为我已经听到了。 那时候天已经黑了,格兰特为我装上了马鞍。“拉姆齐会借的,”他说,“别让露西亚把他们整个农场都给了你才好。” 第二部 漫长的旱季 2 我沿着大路骑了三英里,脑子里一直在想着格兰特,根本没有觉得路很长。想着他的样子,我有种痛并快乐着的感觉——瘦削的鼻子,平静的眼睛,我感觉比父亲,甚至比茉儿都更加熟悉。我看到他弯着腰站在煮樱桃的锅前,为了讨好她——当然他自己也很开心,细细品尝着,大手像握铁锹一样握着勺子。茉儿的脸被蒸汽熏得红扑扑的,眼睛显得更蓝了,盯着他,随时准备呵斥,有时看到他撅起的嘴,也会突然大笑起来。她从来就没有看出来他的脸上写着什么,也一点都不爱他,这让我感到很奇怪。我不希望茉儿迁就地爱上任何人,但我却希望她能够给他更多关爱,而不是毫不在意。她可能觉得他就是我们家的一员,会在这里住好几年,如此而已。我希望她能够看到,也能够给他些回应,我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还是感觉格兰特也许有时会和我一样感到痛苦——我现在也还会……至少有一点我还是感到庆幸,那就是,我一点也不妒忌茉儿,也从来没有期盼格兰特不爱她,相反我有时还会试图帮助她多理解他。虽然作用不大,但也还是有的。 我骑着马在路上奔驰,空气中弥漫着特别的气味,是干草和黑暗混合的气味,是青草和牛粪混合的气味,快到拉姆齐家附近的燕麦田时,飘来了浓浓的麦芽香。我感到,如果说世界上有什么东西能够让我更加勇敢地面对未来的困难(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们已经走到了尽头,虽然还有不灭的希望),那一定是这些微不足道但却永恒的东西——山洞附近北美夜莺悠长而清脆的鸣叫……山脊上健骡比牧场上飞跑的公鹿还矫捷的身影……还有鸣蝉的合唱,池塘被落日余晖染得火红……我想,只要我还能看到这些,我就不会绝望,不会想到死亡……而且我想,这是因为一切还没有定论,因为我还在希望格兰特没有远离我,因为我至少还可以看见他的面容,听见他的声音。虽然如此,我还是有些害怕。所以我祈祷。主让我能够为这些小事情感到满足。让我能超凡脱俗。上帝让我爱这一切自然中的美景!…… 拉姆齐家亮着灯,我听见奈德在嚷:“躲开!——滚开!——让我起来,把你的屁股挪远点儿,碰到我的脸了,查理。”我还听到他们野性十足的歌声,还有露西亚的笑声。不过,克里斯蒂安没有出声。“闷葫芦。”露西亚这样评价。黑人像他这样安静、这样喜欢土地而不是成群结党的很少。 露西亚站起身,点燃了蜡烛,孩子们也都小心地围上来,害羞地对着彼此咯咯笑着。他们做了个鬼脸,然后尖叫着跑开了。只有亨利还站在那里,半个身子躲在露西亚茁壮的身躯后面,盯着我看。“亨利像克里斯安[1],”露西亚说,“总是静静地跟着他。” “我会打架。”亨利大声宣布道,然后有些恼羞成怒地从她的裙子后面消失了。克里斯蒂安像钉在了椅子上似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蜡烛把他的脸映得像是黑色的头颅雕塑,火光在他深色的眼球里跳跃。他入定了一样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根本就没有理会我们两个。露西亚一直在说话,她的声音低沉,略带磁性的沙沙声。 他们的家有两个房间(其中一间像是给狗和鸡搭的棚子),房间的四周都放着床,还有角落里堆着的鼓鼓囊囊的睡袋。屋子里有一个炉子、一张桌子,一走近,一股陈年咖啡和菜汤的味道扑面而来。墙上贴满了画儿:已经撕破了的圣经插图——《好牧人》和《微薄的捐献》——还有些肝脏药物的广告。屋角堆着引火用的旧报纸,都是克里斯蒂安去镇上的垃圾堆里抢救回来的。屋里的空气有些浑浊,从窗纱的破洞钻进来的蚊子在嗡嗡地闹着,不过露西亚好像对它们的叮咬浑不在意,稳如泰山地坐着。晶亮的汗珠儿从脸上渗出,像是平静的泪滴从她光洁的脸颊上滚落。 一年来,拉姆齐一直租种着土地,并期望能买下来,但是他一年年的劳作也仅仅够付租金,然后留下一半粮食过冬。五年来他们攒下了五十美元,但是都用来找新的合作伙伴了。不过每年春天,露西亚都会宣布,这一年他们就可以实现愿望了。拉姆齐也嘀咕过同样的话,可是他们一年的所得还是只够付租金……我告诉他们,我是来求他们帮忙的,他们看样子都很吃惊,突然之间我感觉到,我们之于拉姆齐一家就好似雷思曼一家之于我们。安全。舒适。看起来很富裕——我们有牛奶,有玉米,有鸡,有车,有马,有果园——虽然我们也是入不敷出……我和他们说了马皮肤上的擦伤,露西亚看着克里斯蒂安,等着他的意见。如果让她本人决定的话,她会把两头骡子都借给我们,如果我们需要的是其他东西,她都可以做主的。 克里斯蒂安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一会儿,好像感觉说话很困难似的,缓慢地答了话。“两头你们都可以牵走,”他说,“一头拉不动。你们秋天帮不帮忙都没有关系。” “克里斯安觉得我们等不到收玉米了,”露西亚说,“我们已经付不起特纳家的租金了。我们得付他们现金,还有一半的粮食,可是我们今年没有现金。不过他也不能把我们从这里赶走。我就坚决地待在这里!特纳想把这个大黑标签撕掉,他得费大力气。” “科文也不可能借给我们钱了,”克里斯蒂安嘟囔道,“他们现在也没钱了。” “格兰特现在在给你们家帮工,对吗?”露西亚问我。 “是合股,”我告诉她,“我爸爸也没有很多钱付给他。老科文可以靠着他们家的肉牛和存款过日子,自己还够用,但其他的就顾不上了。” “格兰特上过学,”露西亚说,“而且科文先生还是牧师。格兰特是好人。” 我愿意坐在那里,和他们谈谈格兰特,和一些不会怀疑也不会发现我内心秘密的人说说他的事情。“格兰特干活儿很卖劲儿,”我和她说道,“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卖劲儿,当然除了我爸爸。好像干得还挺开心。晚上还读书。从来不像我爸爸一样爱发脾气。” “你爸爸是好人!”克里斯蒂安突然插话道。 他那褐色的眼睛狠狠地盯着我,然后又闷不作声了。 “克里斯安不能容忍别人说你爸爸的坏话,”露西亚说,“他的骡子可不是谁都能借得到的。” 她把我送到门口,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屋里的光,也挡住了空气。然后她抬起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星,明亮又恒定。“明天可能就下雨了,”她说,“——但我无论如何也不喜欢霜。”孩子们咯咯笑了,克里斯蒂安大笑起来。“最好把你的方舟备好了,露西亚。”他说。 露西亚咧嘴笑了。“克里斯安一肚子坏水儿,”她说,“话从他嘴里出来就都变味儿了。你回去和你爸爸说,让他别客气,只是别让它们感冒了就行。” ……回去的路好像很长。我很高兴借到了骡子,但是又感到心里沉甸甸的,已经开始害怕我们家的债务——现在已经负了足够的债务,不要再加上人情债吧。不过,我已经没有力气再想别的,马上就能够躺在床上睡觉,这足以让我松口气了。给马卸下鞍子,这事儿想想都觉得难,但我压下了自己的焦虑和疲惫,骗自己说,也许格兰特会等我,会帮我做这一切的。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挤到了一边,伴着我的只有马儿蹒跚的脚步声和压在心头那块疲惫的大石头带来的痛楚。天上的星星知道我痛苦的根源,我不知道在豌豆和菠菜之间做出选择有什么意义,因为无论先用哪个都没什么区别,它们很快都会干枯的,而且我也不知道凯琳是否记得——如果她想记得的话一定记得——清理鸡舍,而且如果父亲发现,火柴又涨了一分半,他会怎么样。 我回去的时候,牲口棚边还亮着一盏灯,就在那一刹那,我觉得也许格兰特真的在等我,因为这个愚蠢的期盼我的双手开始发抖。然后茉儿从橡树的阴影里走出来,帮助我拿掉鞍子,又去给马儿凯恩喂水。 “大家都睡了,”她对我说,“尤其是格兰特。他都没发现他的盘子擦得有多不干净,而且都没有洗脸就睡了。他就像头累惨了的老骡子。” 我问她凯琳回来了没有,茉儿说她也睡了。“也许我们应该和她换换,让她干我们的活儿。”茉儿有些言不由衷地说。 “我们怎么和她换啊?”我冲茉儿嚷,“她什么都干不了——天天就像是个游魂。看着她这样毁自己,真是郁闷!看着她每天都不开心,真是郁闷!” “你帮不了她的,”茉儿说,“她不一直都是那个样子么。她不属于这个地方,又没有地方可去。今晚她又想让格兰特唱歌来着,可他睡着了。坐在椅子里就睡得像个死人了。” 我们进了屋,发现凯琳的房间里还有些光亮,像是烛光那样幽暗而且飘忽不定,我和茉儿看了对方一眼。房子安静而闷热,蚊子从窗纱的破洞中钻了进来——茉儿用纸把破洞糊上了也无济于事。我们到房间里躺了下来,茉儿很快就睡着了,睡得还和她七岁时一样香,只有用脚踢或是用针扎她一下才会有感觉。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着如果近期还不下雨怎么办,父亲交不上税款怎么办。我记得那是六月份,我开始估算我们家所有的财产,新建个马厩已经是迫在眉睫了,格兰特也愿意免费帮忙,因为旧的马厩已经像泥沼里的橡树一样腐朽掉了。我想也许我们应该等到七月份再说,那时也许就能确定税金不会再涨了,哪怕是十美分。我记得我第二天还要做早饭,还花了很长时间盘算怎样才能在没有糖的情况下把蛋糕烤得一样好吃——然后凯琳房里的灯熄灭了,我听见她在床上的动静,以前缠着我的恐惧又回来了——这种恐惧打倒了一切。我们一动不动地躺在这里,就好像是躺在棺材里,只有茉儿不受爱、恨或是恐惧的困扰。可对静静地躺在黑暗中的我来说,想得越多、读得越多或看得越多,越会让未来生活面临的选择变得更加沉重和纠结。白天还好,感觉一切都是生活的一部分。因为繁重的劳动,没有时间去思考,日子就还好过些,就好像海绵沾了水之后可以轻易地把灰尘吸掉。但你花两个小时去准备十五分钟就能吃完的食物时,“做什么”根本就不会成为一个问题,因为除了小萝卜和青豆之外没有别的选择。但是蕴含于这些生活表象之下的意义还一直静静地藏在某处。每一个新的想法都好像是打开了一扇门,可当思想准备进入时,这扇门又“砰”的一声关上了,让思想茫然无措地在外面游荡。好像,我经常站在照耀着某种重要而又清晰之光的门槛外面,有时对于生活中的事情会灵光一闪,可那扇门却马上又把它关到了外面。我想,为什么我们会一年又一年地重复着同样的日子,会被沉重的债务压得喘不过气来,会辛苦地耕耘但却没有回报,这其中定有某种原因。上帝为什么要把我造得这么安静、丑陋,迟钝,然后抛来一块爱情的石头。这其中一定有原因。爱情就是块石头! 突然,我企望,上帝从来就没有把格兰特送到我的生命中来。
[1] 克里斯蒂安的昵称。——译者注 第二部 漫长的旱季 3 六月和厚重的热浪一起缓慢地到来了。晚上七点之前,鸟儿都像在正午时一样一动不动,阳光像一团火一样打在树叶上。天上连一丝儿雨都没有。小萝卜的叶子上盖满了厚厚的一层蚜虫,它们已经差不多吃光了所有的小萝卜,偶尔出现的黑色虫子就好像是秃头上的虱子一样显眼。作物大多都死了,我不知道我们还有什么活儿可做。 有人在谈论罢工的事儿,有传言说在卡特恩和往南一些的河边小镇有人在集会。后来不安的情绪越来越近,像海浪一样慢慢地蔓延到了我们附近的农庄,连父亲都有所察觉。格兰特在晚上的时候到北边的学校去参加过集会,回来后非常兴奋,但还是有些犹疑。他试图动员父亲也去听听,但父亲总是说自己没有时间。“你去吧,”他会说,“然后你给我讲讲就行。我没有时间。” 有一天晚上,格兰特告诉他,他第二天不能再卖牛奶了,父亲听了之后既生气又迷惑。“谁说的?”他嚷道,“是谁要把我这么一点点财路都断掉?那我们现在靠什么生活?” “我想,靠希望吧,”格兰特说,“他们把这个叫作,为未来牺牲。” “为了未来,这牺牲他妈的可不小,”父亲说,“一切全凭运气,可我赌不起。” “我明白。”格兰特答道。他低声而又耐心地解释道,“但无论如何你也得这么做。你不这么做,他们也会来帮你把牛奶都倒掉。昨天晚上你自己应该去开会,把你的想法说出来。现在已经太迟了。” “这样做如果把价格拉高了怎么办?”母亲插话道,“我们赚的多了,其他人就花的多。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啊?” “没什么意义,”茉儿说,“但我们现在得替自己想想。总得有人花钱。” “一百加仑,让我怎么处理?”父亲表示无能为力,“我们是能吃牛奶?读牛奶?还是能穿牛奶?就是喂猪也用不了那么多啊。” 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们也都没什么其他办法,只能不再把牛奶拉到集市上去。即使我们曾试图不参与他们余下的活动,但好像也无济于事。他们在马路上排着队,往沟里倒了一百多加仑。“一个人抗议不解决问题,”格兰特说,“得大家一起去呼吁。现在任何人退出,都会对事态不利。” “那就送给别人,”母亲说,“在马路上免费送。这样做他们不会阻拦吧。” 看到牛奶就那么放在桶里和罐子里,或者倒进了猪圈里,不到一下午就全部变馊了,这可真是让人难过。每天晚上看着父亲赶着牛,把奶挤出来,然后全部倒进猪圈,我感到自己都快要发疯了。格兰特也无法忍受,第二天他把所有的桶都装上了卡车,说要去送给别人。“拉到老区去。”父亲对他说,浪费和担忧让父亲已经不知所措了。 格兰特走了,回来的时候,容器都已经空了,不过有几个桶的边缘都有了凹坑。父亲帮他把罐子从车上卸了下来,看着那些损坏的印迹不解地摇了摇头。“发生了什么事?”他问道,“是谁干的?”他用手指抚摸着罐子的边缘,好像它们也能感觉到疼痛似的。 “我在镇子上把牛奶送了出去。”格兰特告诉他,“除了雷思曼之前倒进沟里的,其余的都送了出去,我实在搞不清楚他的脑袋里都想些什么。‘你们会破坏罢工的!’他一直冲我嚷嚷,而且当时四周太乱了,他根本就听不见我在说什么。” “麦克斯的脑袋硬得像颗炮弹,”茉儿说道,“你是怎么把你的话塞进去的?” “我把他揪到卡车里,拉着他走了一段儿。”格兰特说。他笑了起来,神情却疲惫又忧虑。 “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父亲疑惑道,“我们能赢得什么希望?” “我也不知道,”格兰特答道,“海登一家现在也卖奶制品。得去告诉他们我们还能维持。他自己穷得要命,如果他们不卖,就没饭吃了。在罢工结束之前看来我们得借给他们钱了。” “谁和他们称我们?”父亲嚷道,“我们拿什么给他们啊?” 格兰特知道争论没有用,他也知道,到时候父亲会帮助他们的,所以他准备离开了。“如果我们输了,”他说,“我们至少发出了声音,这对后人会有帮助的。” “又是什么未来!”父亲自言自语道,“总是提什么有一天!总是说会有什么人的!难道我们就不能拥有现在吗?” 格兰特把奶桶都摞起来,然后关上了大门。“开荒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他说,“有时会一无所获。也许我们能够有点儿收成,但也许没有。”他知道,希望不大。 第二部 漫长的旱季 4 罢工最后的成败没有人说得清楚。价格上涨了一个美分,我们又开始卖牛奶了,但是又多了另外一种税,而且在评级上也有了点小变化,所以那一点点的价格上涨丝毫没有意义。一切都这么鬼鬼祟祟,这让格兰特陷入无助和狂躁,但父亲一直没有能够清楚地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月底时发现他的记账本上有三天没有入账的空白。即便在那时,他还是一遍又一遍地算账,直到夜里十二点,煤油灯都没了油,而他自己也因为过度疲劳,眼睛都睁不开了。 也就是从这次以后,他好像不那么相信格兰特,他们之间开始出现问题了。 日子周而复始,在低洼的地方还残存着些绿色,只剩下紫苑草还很强壮。每天早上太阳穿透灰色的雾霭,升起后变得火红,带着胜利者的傲慢继续烘烤着大地。看着这只巨大而灼热的眼睛,我渐渐生出一种愚蠢但又无助的恨意,让我有些害怕清晨的到来。不过,早上总还能有一阵短暂的宁静,有时还有几小时的凉爽。周日的时候,父亲也不再干活——我是说,除非不得已,不再锄地或是铡草了。他只是挤奶,然后打扫储存牛奶的屋子,这些活儿就需要整整一个上午才能干完,然后四点钟又要去放牛。“休息一天真好!”茉儿说。她也有很多活儿要干,但还是尽量把下午的时间空出来,而且我们常常穿过牧场,到老波顿教堂去,现在教堂的墓园已经变成放羊的地方。教堂已经不再开放,甚至一个月开放一次的费用都没有了。除非赶上葬礼,不然已经没有人来了。我过去常常爬到高处,坐在外面的台阶上,茉儿弹着一架古老的风琴,我们小的时候,凯琳也这样弹过。有时我也会想,我是不是应该纠结那些我常常自问的问题:十年前我们曾去过教堂的那一次…… 过去牧师常常是一个月来布道一次,而且我们搬来后的整整一年里,母亲一直想去教堂听,但总是被这样那样的事情耽搁了——通常是不能耽搁的喂牛、做饭、装坛子——农庄就像一个爱发牢骚的病汉,每时每刻都呻吟着乞求关注。不过在六月份的一个星期天我们终于去了教堂,那时我们已经到来一年零三个月了。母亲去教堂穿的礼服已经褪色,而且显得肥大,但是我们还是觉得很漂亮,而且因为袖子上的百褶而显得与众不同。父亲拒绝去,他手里拿着报纸,坐在门廊上看着我们。他双颊塌陷,样子很疲惫,但却表现出某种不快,认为我们没有男人带领自己去了教堂,这种举动略嫌粗鲁。“你们几个规矩点啊”是他全部的嘱咐,然后目光掠过我们的头顶看天上的老鹰。但是母亲很兴奋,脸上满是期待和虔诚,好像自己已经跪在教堂里祈祷了。 尘土漫漫的路上三叶草葳蕤,野玫瑰绚烂。天暖洋洋的,我们走在路上,就像云雀抖动着金黄的羽毛在起舞、歌唱。田野里开满了雏菊和白色的蓍草,还有忍冬。我们到达教堂时,人已经很多了,院子里停满了车,还有婴儿车。我们直接走了进去,没有停下来和任何人打招呼,不过凯琳说教堂里有一股霉臭的味儿,所以她在门外闲逛,我猜,她是希望会有哪个小伙子来和她搭茬儿。但是,他们就像是一群爱扎堆儿的苍鹭,都待在拴马的地方。女人们看到她独自一个人站在那里,都盯着她看,所以不一会儿,她也走了进来,坐在后面,好像她是别人家的一员而不是我们家的。 茉儿看着那架破旧的风琴,和我悄悄耳语说感觉有些不一样了,好像比凯琳弹的时候更加破败古板,更加像教堂里的东西了。凯琳曾在傍晚或是清早偷偷从没有关的窗户溜进来。我和茉儿有时也会和她一起来,坐在墓石或是台阶上,听她弹些乡村野调儿或是奇怪的有些像爵士乐的东西,努力让这架教堂里可怜的老风琴奏出和上帝无关的异教的调子来。我们四处溜达,辨认墓碑上的字,有一次还在伯格斯家已经风化的墓碑上看见一只蝗虫,软软的、隆起的身体覆盖在墓碑上刻着的名字上面,努力寻找着落脚的地方,好从自己薄薄的壳里挣脱出来。墓园的四周开满了橙色的百合,还有非洲相思子,不过每个星期日早上牧师到来之前,都会有人清理这些野花,把墓园重又整理回体面的样子。风琴弹奏时间长了,会发出哮喘般的声音,这时凯琳就会走出来,回家去,她迈着大步走在我和茉儿前面,好似阳光中带着红色光环的圣徒。我们倒是不必每次在她选定的时间和她一起来,但是我们总是陪着她,感觉这也许可以表示对长姐的尊重吧——至少那几年是这个样子。我们常常听到她疯狂地弹奏些她自己杜撰的曲子,声调尖利,好像是女巫们在尖叫。这一次,是我们第一次和其他人一起,从前门进入教堂。 我向男人们望了过去,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注意到我的存在,不过我知道,自己姿色平庸,混迹在人海中永远都不会有人多看一眼,但我还是一直在担心脑后的辫子会松。我一直不知道人们为什么会聚在这里,不知道上帝是不是会降临,而这个问题又开始困扰我了——这个疑问就好像是沿着一定的轨迹奔流的小溪,以前曾在某个不经意间浮到脑海中,之后就一直存在……他们为什么来?他们相信自己听到的吗?他们会按照听到的生活吗?人们来这里就是为了听这位矮小的男人那愚蠢而热切的布道吗?这个让人迷惑的问题一直折磨着我。“原罪,”那个小个子男人喊道,“是世间一切罪恶的原因。原罪是邪恶的东西。祈祷吧,让我们远离原罪!”随后的一个小时,他变换着方式和词语重复着同样的东西,但对于原罪到底是什么,却没有给出任何解释。所以最后,等我觉得他永远都不可能给予解释时——也许是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他认为解释起来太麻烦——我就开始四处张望,并琢磨坐在那里听讲的人们,琢磨自己是不是听说过他们,是不是了解他们的生活,他们会不会像我一样想问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这样的问题。 我看着老魏吉妮·希克姆的背影,看见她绿色的礼服紧紧地裹住肩膀,头发梳得紧紧的,塞在帽子里。我想知道牧师的话对她到底有没有意义,她和老希克姆夫人一起住在离大路一英里远的房子里,是个即便想做坏事都没有机会的老处女——她能做的也只是拔掉篱桩,栽上小天蓝绣球,而我怀疑牧师会不会把这个看作是罪恶,因为和通奸相比,这个没什么意思。 乔·雷思曼和他的妻子也在,这位老人穿着宽大的黑色礼服,像是被袍子裹得不见了踪影的土地神,好像也没有在听牧师的话。可能他就是耐心地坐在那里,因为一个月来这儿一次,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他可能用这一个小时盘算自己养的小鸡能赚多少钱。雷思曼的三个儿子从来都不来——那三个像牛犊子一样壮的儿子,据他们的父亲说,艾伦是最出色的,所以雷思曼夫人总是会提起他。他们不在这里更加让我好奇,他们如果来的话,会不会像牛一样排成一队坐在这里。艾伦和其他两兄弟不一样,面部的棱角更分明些,也更加感性一些,看待事物时,不是黑白分明,而是能够在黑和白之间体会到更多的东西。 我看到了艾米·梅斯特小姐,她的哥哥从战场上归来,一次发疯时杀死了他们的父亲,但是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生活着,养蜂,每年秋天卖掉大大的黄色蜂房,她对于罪恶和死亡的理解一定是这位牧师花八十年也无法想象的。但是,当他在谈及这种无形的原罪时,她坐在那里,像孩子一样认真地聆听。那里还坐着嫁给了佃户的斯特拉·达顿,他们和他的十四个亲戚挤在一间小棚子里,棚子小得比两间户外厕所大不了多少——艾伦曾说过,那小棚子冬天没有任何取暖设备,全靠他们身体的热量取暖。还有里昂·凯恩德,他的儿子因为无法忍受他在妻子去世后的沉默,离家出走了……然后,我看见母亲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但我感觉她更像是在和自己内心深处的信仰交流,风琴、教堂、牧师只是背景而已。她聆听,只是为了透过牧师的声音听到信仰的声音,而不是要在意他的话是不是有意义。我也希望自己能够像她一样静静地、坚定地信仰,把信仰当作是身体的一部分……可是我永远都不能。好像信仰像肤色、眼睛或四肢一样,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无法后天得到的东西。 到圣餐时,我和茉儿对那一小杯酒和小块面包都无比期待,猜测到底会是某种浆果酒还是野葡萄酒。母亲好像走出了自己的世界,全神贯注,脸上闪着光芒,有种神秘的期待。但是,就在开始之前,我们看见副主祭从过道上悄悄地向母亲走过来,所有人都转过头,好像是被一根绳子拉了过来一样。他倾着身子,用手挡着嘴耳语道,“你们得出去,”他说,“你们不是这个教堂的,只有教堂的成员才能取圣餐。”母亲不明所以地瞪着他,拿着包的手在颤抖。“你们得出去。”他提高了嗓门,凯琳碰了碰母亲的胳膊。“让他们留着那泡菜汁吧。”她嘟囔着,走到了过道上。母亲说,“喔,明白了。”然后站了起来,紧张地点着头,试图在表明他没冒犯她。人们都盯着我们,目光好奇而空洞,魏吉妮帽子上的菊花在颤动。我们全都站起来,鱼贯而出,凯琳试图重重地摔一下门,但是门却缓缓地合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里面听不到任何声音了,只有风琴在喘息着“在那里,就是在那里我第一次看到光,原罪的重担卸下了”。 我们站在那里,面面相觑,身后是苍白而空洞的大门。我开始暗笑,接着母亲笑了,但是她的样子好像是某种不可替代的东西从身体里溜走了,她又被抛回到现实生活中,两手空空。然后凯琳——我们都来不及阻止她——抓起了一块草皮泥,重重地摔向了大门,在门上留下了一块污渍。“这是给他们的礼物!”她说道,“这帮老朽的、被虫蛀了的山核桃脑袋!”母亲吓坏了,有些失魂落魄,慌忙用裙子的下摆使劲去擦拭,还是留下了一片灰色的印迹。附近没有人,茉儿吐了些唾沫,但仍无济于事。然后风琴的声音停下了,我们害怕有人出来看到我们在这儿又吐唾沫又擦拭门,所以我们赶紧离开走到了大路上。凯琳迈着大步在前面走着,假装和我们毫无关系。 “我们怎么了?”茉儿一直在问。“我们为什么和其他人不一样?”四周尘土飞扬,太阳就像一团灼人的火,没有人想回答她的问题。其实,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 坐在那里听茉儿弹琴,我想起了那个星期天,忽然比任何时候都想知道原因。还有,我想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东西。但是,信仰应该是生活的一部分,我们都无法躲藏。曾经,有那么多我愿意相信的东西。我曾愿意相信,我们遭受的一切都是公平的,愿意能像威利·哈顿的妻子那样,在埋葬了她第七个孩子后虔诚地闭上眼睛说,“主给予,然后主又带走了。”如果没有其他办法的话,忍受那些不可避免的劫难,认为那就是公平的,生活会轻松些。但是,我想,我们肯定有权像其他人一样拥有完整的生活!难道我们比我们周围的那些没有恐惧、没有债务、无需面对风刀霜剑的人更坏吗?——拉姆齐家、哈顿家、梅斯特家以及其他所有人。那,为什么我们就要被挑出来?……也许我们应该切断一切与这些没有需求的人的联系,应该把一切归咎于上帝的安排,应该安静地接受。真相是把双刃剑,无论对谁都是如此。 但是,最终一切都归于同样的结果,而且我知道,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条法则可以让我们摆脱债务的困扰,让我得到我最希望得到的——没有任何一条法则可以让格兰特爱我。 第二部 漫长的旱季 5 还不到七月份,有一半的玉米都死掉了,像易碎的纸一样在田野里随风摆动。草场干枯成了煤渣状。有一次我在林子里摔倒了,干树叶的碎屑像尘土一样飞了起来。牛奶的产量也大不如前了。我们又一次听说,价格上涨了,但是父亲并没有从售卖牛奶和奶牛中赚到钱,因为几乎所有的农庄都在卖牛。小溪已经变成了干涸的岩石河床,灼热的石头往空气中散发着热气。池塘也变成了裂着大口子的大坑。小牛们又热又渴,在牧场里哀鸣,但是也只能等到傍晚才能喝到水。我们不得不从三英里外的池塘往回拉水,马儿们也都累得不行了,即便我们从拉姆齐家借到了骡子给马儿休息的时间也无济于事。我想,等一切都死亡了之后,希望就会到来,因为希望是不死的。也许,池塘会被重新灌满……草场也会因雨水的到来重新焕发生机……储水池也会重新深不见底……但是伴随着希望而来的却是痛苦的折磨。 茉儿好像对这滚滚热浪毫不介怀。她和格兰特还有父亲一起在田地里劳作,皮肤都晒成了深棕色。我注意到,她那些天有些沉默。对她,我不像对待凯琳那样采取厌恶又无视的态度,而是有些为她担忧。是出自一种恐惧和责任。她在试图回避格兰特,和他讲话时,也是欲言又止但却假装直爽坦白的样子。我很同情格兰特,不知道他有没有明白,只有在祛除一切怀疑之后,耐心才有用。他从不抱怨,有时我希望他能多说几句话,喊出来或是骂骂人什么的。他的沉默就好像阻挡洪水的高墙。 因为我自己的个性安静沉闷,所以能比其他人更关注他,有时,甚至在谈话中,他会忽然变得疏离遥远,完全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好像和我们相隔好几年的岁月。他总是很友善,和我们开玩笑,称赞食物的美味,有时还会问些特殊的问题——比如饭团或是肉馅油煎饼的做法。但是,即便我们日复一日地和他相处,和他分享日常生活的琐琐碎碎,他好像还是那么遥远,那么庄重,他身上有种我热爱的高贵气质。 一切都是那么突如其来,毫无理由,毫无知觉,我突然感到,母亲和格兰特骨子里有着某种高傲。不是自大,也不是自命清高。绝不是。而是一种对人类精神的尊严的信仰。我无法用词语来表达。因为这种信仰不会被几个字母禁锢,也不能向孩子们解释清楚。我只是知道,它就在那儿,赋予了他们高于常人的气质,我想,是那种气质让他们即使犯了错误,也不会显得卑微或可笑。 有一段时间,我们的活儿没那么多了,主要是因为园子里大多数植物都干死了,土地变得很坚硬,没有办法耕种。晚上的时候,天热得睡不着,又太黑没有办法看书或干活,于是我们就坐在外面聊天。其实,即便光线够,我们也没有什么新东西可读。茉儿从来不抱怨,只是反复看旧书,假装第四次读比第三次有了更多的体会。只有一次,我听到她终于爆发了。她把几本油渍斑斑的关于独立战争史的旧书扔到一边。“我的天啊!”她说,“为什么我们不能找几本写于先知们死后的书看看啊!找些不只是讲亚当的书看看。我想知道现在人们都在说什么!” “我想,说的都是同样的意思,”母亲说,“也许现在只是换了种说法而已。” “新说法可能会有益啊。”茉儿当时回答说。那个时候,我感觉,她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厌倦,没有再拿起书,也没有微笑。“上帝或是其他什么力量把我塞进了标记着‘最小’的盒子里,我们这样勉强地活着有什么意义!我们又不能像木耳一样,在阴暗中生长。如果总是这样,我——”她没有说完,只是坐在那里,无助地用手指鼓点般的敲击着桌子。毕竟,她知道,发脾气是没什么用的。 那些坐在黑暗里聊天的夜晚,她试图让格兰特给我们讲他知道的,或听说、或读过、或看到的一切。“那个地方什么样?”她会问他,“他们怎么说?他们读什么书?……那个人赢了,他们为什么不给他奖励?就是因为他的名字不重要吗?他的名字!太奇怪了,真难以理解……那,他怎么说?他表情怎样?人怎么能够忍受那种不公平?‘努力承受,默默承受,坚定承受’,你说说!不行!绝对不行!男人应该咆哮,不应该忍受,不应该装聋作哑!……喂,那个时刻到来时他们穿什么?不能带颜色?不能戴披肩?黑色?只能黑色?能买得起红色的话谁还穿黑色啊?老天爷,也许还是没钱好!也许当个挤奶工就好!……他们吃什么,怎么吃?他们有肉吗?鱼,还是什么?你不记得了?你都忘记他们吃什么了?你简直比没头没尾的书都糟糕。人应该过目不忘才好啊。应该像海绵吸水一样吸取知识啊!……” “你别烦他了,”最后父亲会这样说,“你怎么没完没了啊,茉儿?” 但是茉儿早就有话等着父亲了。“除非我聋了、瞎了、哑巴了,”她会得意地说,“不然我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不过,格兰特总是很愿意回答她的问题,他会静静地坐在那儿,背靠着摇摇晃晃的柱子,尽量描述他之前生活中的经历。我想,如果他能记住的话,他还会把当时天空的颜色、去过的小站职员的名字都一一说出来的。为了讨好她,他把读过的每一个传说、每一个故事都翻了出来,有时我会看到他把大门推开一半后却一个人站在那里,搜肠刮肚地搜寻着残存在记忆中的人名或地名,甚至一个声音、一种味道,或者某一个不经意间的词语,都会让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回忆。 那些晚上,凯琳也会来,她半躺在门廊的阴影里。有些夜晚,她一言不发,但有些夜晚,她又会亢奋激动。她可能会打断格兰特,给我们讲一些在其他农庄听来的趣事。这些轶事一半有事实的影子,一半出于她自己的杜撰,比方说,那位行为越来越怪异的老里昂·凯恩德如何用牛奶浇灌自己几近干涸的园子——把九加仑还热乎的牛奶倾倒在干枯的豆秧上。她告诉我们夜里十二点曾在通向魏吉妮小姐家的小路上看到灯光,而魏吉妮小姐,那位由于害怕浪费灯油或蜡烛的魏吉妮小姐,会在窗子边上点燃什么东西,她的影子穿过外面的黑暗忽隐忽现。她发誓说,这一切都是真的:她是听熟人说的,或是她亲眼所见的。她讲述的方式很特别,让人觉得她讲的事情既古怪又真实,还有那么一点模模糊糊。如果她听说了关于死亡或意外的事,她一定会把来龙去脉摸个清楚,否则绝不罢休。不知为什么,她的话会让人感觉,不安和恐惧正在整个农庄蔓延。贫穷带来了恐惧,恐惧又带来憎恨,憎恨会带来暴力,有时带来疯狂和死亡。她诋毁我们的耐心,从来就没有提出过任何可以让我们改善处境的理智的建议。 我喜欢那些夜晚,即使是那些凯琳用她那几近残忍的方式喋喋不休的夜晚,我也喜欢。它们可以赶走我的睡意,帮我摆脱梦魇。梦中的情景都很相似,既不像茉儿的梦那样奇异而美丽,也不像凯琳的梦那样可怕而极端,我的梦单调却真实,它们就是白天的重现,有静静的期盼,有说出来的恐惧,一切都是琐碎日子的翻版。梦境中,从未出现过幸福完满的时刻,也没有疯狂或痛苦的瞬间。每每在接近罪恶或狂喜的那一刹那,我会突然醒来,大汗淋漓或战栗不安,然后我会直挺挺地躺着,看着父亲在晨曦的微光中摸索着走出前厅。 但是,有一次,我做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梦,梦中的情景停留在我的脑海中,好几天都没有散去。我一个人站在牧场小山丘的脚下,格兰特穿过光秃秃的河床向我走来,我们周围的草都干枯得卷了边儿。我能看见他平静地向我走来,我能感觉到就是格兰特,但是他的脸却模糊不清,即使我一直在擦眼睛,即使他接近我时我努力地盯着他,还是不能看见他的脸。“是你么,麦格?”他问道,“茉儿走了吗?”他也同样看不到我,像个盲人一样问道。“她就在这儿,”我说,“她一直都在。我想,她会一直在这儿。”“我看不见她。”格兰特说。“这里只有岩石,还有尘土中羊群的蹄印儿。”我环视了一下,也没有看到茉儿,但是我告诉他,她就在岩石所在的地方,或者刚刚离开一小会儿。然后格兰特说他的等待毫无意义,迈步离开了。“你留在这儿吧,”他说,“把一切都拿去。安心地接受一切吧。努力把一切都拿去吧。”我伸出手,想去拦住他。“我拿什么?”我问道。然后他转过身,走了回来,我能够看到他张开双手,直直地看着我。过了一会,我看到了他的脸闪着光,好似迎着正午的阳光。然后,我就醒了。房子里静得像坟墓,天还没有亮,只在几英里以外的地方,隐隐地传来一声犬吠。 这个梦如此的真实,之后好几天,我都想拦住格兰特,问问他,他永远都没有完成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好像一直就在那个奇怪的梦里。我忽然感到,我现在比任何人都了解他,而把这一切暂时都埋藏在心底也是一种甜蜜。 第二部 漫长的旱季 6 干旱在持续。树木凋敝,青草枯黄,甚至顽强的杂草也变成了灰土。根扎在大地上五十年的参天大树也难逃劫难。空旷的河床附近的牛蒡和麦仙翁还有些许绿意,但高大的榆树已差不多干枯。野果子树也已经死了,花苞上爬满了蚜虫。旋花掐住了架豆的脖子,生生扼死了它们。胡萝卜秧紧紧地贴在地上,任何力量都无法让它们有些微的移动。 有些夜晚,我走在铺满干草的田野上,希望能感受到些许的凉风,而对雨的期盼已然变成了伤心的空想。我再也感受不到夜空的广袤,在田野和星光之间,我们是那么的无助。我总是感觉到自己是一种粗大、笨重而痛苦的存在。没有办法缩得再小一点。 然后,在某个正午,就在我们似乎已经无法再忍受大地的干涸龟裂之时,突然吹来了一阵凉爽的风,北方大团的乌云滚滚而来。之前,空气都是那么的炎热,一丝风都没有。苍穹之下,是暴风雨到来前的宁静和晦暗,而且一个星期以来,云脚压得很低,天空中弥漫着风雨的气息。日落时,天空呈现出大雨过后的澄澈透明,其实不曾飘来过一滴雨。现在,我们再一次看见云在天空中翻卷,海浪一样扑来,还伴着沉闷的雷声。它来得非常突然,没有一点前兆,我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呆呆地看着。茉儿喊道,“在这里!”然后就发疯般的快速跑了出去,随后,几道闪电划破了黑墨般滚烫的云幕。父亲看了母亲一眼,我看到了他没有任何掩饰的表情,好像他的希望搅起了深藏着的恐惧和绝望,我的心好像突然被针扎了似的,感觉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如现在这般怜他,爱他。母亲抓起一个水桶放到石头上,似乎在担心雨滴会逃到不需要它的地方。我们搬出家里所有的水桶、汤锅,甚至把碗也放到了窗台上。茉儿从格兰特手中抢下了喝水的杯子。天愈发黑了,狂风抽打着我们的衣服,随着空气奔涌而至的凉气让茉儿兴奋得发了疯。凯琳也从牲口棚里跑了出来,像株随风摆动的柳树。羊群咩咩叫着,沿着大路跑过来,奔向牲口棚。我也有种想要奔跑、想要呼喊的冲动,希望自己能有一双翅膀,像俯冲的乌鸦一样在天空中翱翔。格兰特好像也年轻了十岁,像个孩子一样喊着、叫着。我们看着彼此,感受着压力释放后的自由,就像倾盆而至的雨。“把大洗衣盆拿出来,”父亲喊道,“她来了,来了!她来了,看见了吗!”第一滴雨砸了下来,重重地打在地上,水珠儿四溅,就在这时,父亲跑向了地窖的台阶。他把大洗衣盆拖了上来,雨点落在上面,像锤子砸在了空铁皮罐上。母亲的脸上洋溢着喜悦,闪烁着光芒,她手里拿着花盆,一副专注而神秘的样子。 雨滴落在葡萄藤上枯死的叶片上面,然后掉到地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北边的天空突然以一种可怕的速度裂了宽宽的一道蓝色的口子。携裹着暴雨的云渐渐升高,飘向了南方。雨滴不见了,太阳穿透云层,像一只眼睛,把云撕开了一个灼人的大洞。我们感觉到,风已经彻底过去了,只留下了稍微凉爽一点的空气。没有雨。 父亲的双膝好像是被灌了铅,他重重地坐到了台阶上。 “上帝也不中用!”凯琳说道,尔后爆发出一阵大笑。“你拿这些桶干嘛,格兰特?” “用来盛阳光,”他答道,“——把甜美的阳光储存起来,留给黑暗!”他脸色苍白而憔悴,凉风吹干了他脸上的汗水,在脸颊上留下一道道发亮的痕迹。凯琳又开始狂笑,把胳膊高高地举了起来。她样子古怪而且滑稽,我看到她已经变成了“芦柴棒”,脖子就像是一捆扭曲的电线,风似乎可以吹散她的骨头。看着她,我的心里很不舒服。格兰特转过身,用手遮着向太阳的方向望去。“独眼巨人的老眼珠子,可恶!”他嘟囔道,憎恨又无助地瞪着天空。 云飘开了,消散了。广阔的天空又像玻璃一样透明。雷声已经远去,几乎听不到了……一切都没有改观。 第二部 漫长的旱季 7 那天晚上,克里斯蒂安·拉姆齐来了。风暴过去之后,父亲就半梦半醒地躺在廊上,一句话也不说。凯琳也几乎没说什么话,只是望着格兰特。凉爽很快就过去了,风又开始黏腻。我在想,人的精神是多么奇怪啊,在如此多的痛苦之后,表面上还能保持镇定。难道是恐惧太多,它已经自生自灭了吗?难道是不幸过重,我们已经感觉不到痛了吗?……可怕的耐心重新占据我们的心灵,其实,麻木本身就是一种死亡。 月光下的克里斯蒂安就像是一堆破布包着的骨架,眼睛和颧骨闪着黝黯的光。茉儿唤醒父亲,父亲盯着拉姆齐,一时没有想起他是谁。我给他拉来把椅子,但是拉姆齐一直站在那里,一只手撑在门廊的柱子上。父亲坐了起来,在黑暗中看着他。“有事吗,拉姆齐?”他问道,声音里带着怀疑和严厉,但后来又透出了疲惫。 “我们得离开农庄了。”拉姆齐说。因为紧张,他有些吐字不清,这让父亲有些恼怒,因为他得费好大劲儿才听得见他在说什么。“我今天晚上过来,是因为庄稼肯定不行了。露西亚说肯定都死了。我们本来以为这一次会下雨的。我们等了一天,可是根本就没有雨。”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皱皱巴巴的小东西,举到面前。“这是土豆秧。看着就像是根干草。” “家家都一样,”父亲说,“玉米已经没有了。一切都完了。我帮不了你。” “因为租金,”克里斯蒂安说,“如果交不上租金,我们就不能在农庄干了。已经拖欠一年了。我想也许你——” “你想错了,真的,拉姆齐。”父亲背转了身子,不再看拉姆齐,“如果我有钱,我可以帮你一把,可是我没有。我的钱仅够付租金,但没有余钱了。” “我的意思是——借,”拉姆齐说,“也许明年我们会还上。”他不应该摆出一副相信父亲已经理解了他的意思但还是拒绝他的表情。 “如果我有钱,我一定会借给你的,拉姆齐,”父亲说道,话很简短而且厌烦,“可我没有啊。就是这样。” “可是我怎么办啊?”克里斯蒂安绝望地喊道,“我们没地方可去!露西亚哪里都不想去。我们想待在这里,过日子!” “你有亲戚吗?”父亲问道,“不能在这里再找其他人借吗?” 拉姆齐眼睛盯着地面,摇了摇头。“之前都去过了。我去了乡下,但他们告诉我说,只要我不吃不喝,我就能凑够钱。” 父亲坐了起来,搓了把脸。“对不起,拉姆齐,”他说,“我也帮不上忙。”他站起身,从里面关上了门,弓着腰,像个土堆。 拉姆齐盯着他的背影。我很庆幸光线很暗,我们看不到他的脸,看不到他脸上遭受打击的表情。然后他转过身,蹒跚地离开了,自言自语地咕哝着一些奇怪的话。 我们都不能做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不能。父亲是对的。我们也没有余钱。食物——但食物不能用来付租金。那时候,我们已经有两个月什么东西都没买了,除了做果酱,连糖都不买了……他离开的时候,我听见茉儿哭了,甚至凯琳也很难过的样子。 第二部 漫长的旱季 8 格兰特第二天早上去了特纳家,不过还不如不去。“拉姆齐不是个好雇农,”特纳说,“根本就不会干农活。其他人都没问题啊。”格兰特告诉他,今年任何人都会出问题的,但是他只是笑了笑。“他不是残忍,”格兰特说,“不是男孩子把癞蛤蟆的眼睛挖出来那种残忍。而是,他根本就没有心——他的想象力等于零。他‘看见了’,然后才能‘真的明白’,——可是,他什么也没看到啊。我说,‘你不明白这对拉姆齐意味着什么!’上帝!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让那老头儿明白!‘拉姆齐一直都在地里干活,’我说,‘现在有九个孩子……没有亲戚……没地方可去……’但是特纳就像摊鸡屎,或是像块石头一样,坐在那里!‘黑鬼就是不会干农活!’他一直在这样说,‘要是白人,根本就没问题。’然后我就生气了,质问他是不是觉得是黑鬼让天不下雨的啊,可他只是龇着牙笑。说他需要租金,而且已经‘做了计划’。拉姆齐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那他们就得离开了?”母亲问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只能搬走了。”格兰特答道。脸上流露出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苦涩。 “你应该狠狠地拍他一下,格兰特!”茉儿说,“替我给他一下。使劲儿地拍,让他永远也弹不起来。” “他永远都弹不起来了,”格兰特酸楚地嘟囔说,“他会消失在尘土里。干掉烂掉。” 对于我们来说,可怕的贫困带来的恐惧和磨难会刺痛我们,可是,对于母亲来说,站在旁边,无助地看着生活残酷地折磨别人,自己却不能伸出援助之手,是一种耻辱……但是,这一次,我们只能看着,无能为力。 第二部 漫长的旱季 9 七月份的最后一个晚上,我们坐在屋外的廊上,静静地。父亲在翻阅一本年鉴,查看八月份的雨水情况。格兰特也走了过来,放下提桶,去看了看晴雨表(茉儿每天晚上都会做这件事),仿佛这个破旧的老物件会有一种魔力,能够带来雨水,而不是仅仅标注“晴朗、干燥”这类字眼。茉儿过去常摇晃它,但指针从未移动过。格兰特看见我在看他,咧嘴笑了,知道我看见他一小时前来取提桶时就悄悄看过。“也许会有变化——让你想不到。”他说。他满脸疲惫,虽然好像是被热干了水分,但身材依然高大,尖削的颊骨愈加突出,因为脸上的肉都瘦干了。“你干活去,”他说,“别老盯着我!不过,我注意到,好像有点雾蒙蒙的——”我知道那是灰尘,其实他也知道。但我的脑子已经萎缩了,懒得去想答案,他也就像茉儿一样不再等我的回答,假装从未希望得到答案。 他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我们的目光投向山谷那灰蒙蒙的一片。山谷的两侧开始涂上一层干巴巴的紫色,唯一的小溪也变成了暗淡的黄铜色河床。不过岸边的石头上还反射着余晖的最后一抹红霞。我们虽然坐在一起,心却相隔千里,他的心思都在茉儿身上,我知道,我只要一安静下来,他马上就会说起她。我坐在那里,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摆脱这一直缠绕着我的痛苦,这痛苦和生命同在——得不到回报、没有前途和希望的爱,但是至死不渝的爱……他弓着背坐在那里,好像已经发现了那些不可抗拒的力量,他的身上满是让他感到耻辱的疲惫,这疲惫不是由于劳作,而是由于燥热。而后,他站起身来,我发现这一次,我猜错了,他没有谈起茉儿,但骨子里那副不向生活服输的劲儿还在。执拗而安静。用一种可怕的沉默抗拒着生活的蹂躏。他可以忍受生活中暂时的挫折——但不是永远。 一阵微风吹来,拂动藤上的败叶——给干热的静寂带来了一丝凉爽——但很快就消失了。“它还会来的,”父亲说,“我们已经比山谷里的农夫们强多了。在谷底一丝风都感受不到。”他摘下帽子,放在了台阶上,胡撸了一下越来越稀疏的头发,湿湿的头发上留下一道印子。他看起来更加乐观了些,好像那些已然跌到了谷底的人,已然经历了太多,然后重新燃起了希望。 没有声音。只有远处拉姆齐家的方向传来饥渴的车辙发出的咯吱声。微风再次徐来,吹动了格兰特湿湿的头发。“晚上已经不那么热了,”父亲又开口说道,“溪边更凉快些。” “明年不会这样了,”母亲说,“从来没见过连续三年大旱。因为产量少,玉米可能会涨价。” “可能吧。”父亲说。这十年过去了,父亲已经不再说任何肯定的话,也不再做任何预测。我们总是说“应该”或者“可能”,很少说“将要”。无论如何,还是有希望,尽管渺茫,但还是可以让眼前的热浪和死亡不那么可怕。空气中飘来了迟缓的、不情愿的凉意。峭壁上紫色的迷雾爬得更高了,模糊了河床和冷杉。明年……希望的另一个租期……至少是行至水穷处的一次机会。干旱已经发生。它就在这儿,不要再发生了。不管怎么说,大地至少要给这干涸的地狱,给这盲目的疮痍一点点补偿吧…… 忽然,格兰特站了起来,走到院子里。他往南边的路上望去,我们随后也看到两匹骡子拉着一辆大车,在纷扬的尘土中痛苦而缓慢地前行。 “拉姆齐的骡子。”格兰特说。 父亲透过几乎蒙住了眼睛的灰尘张望了一下,问这个时候拉姆齐要去哪儿。“看错了吧,格兰特,”他说,“拉姆齐哪里有时间溜达——这个时候,也不是周末,没什么买卖啊。” “拉姆齐现在有的是时间,”格兰特说,“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有时间。”但是父亲没听明白。 大车走近了,我们看见克里斯蒂安赶着车,弓着身子,好像半梦半醒地拉着缰绳。露西亚坐在他旁边,庞大的身躯占了一个座位还多,麦克在她怀里睡着,脏兮兮的样子。其他的孩子都坐在车后面,挤在箱子和椅子等杂物的空隙里。他们悲伤地看着我们,亨利甚至哭了出来。一个小女孩冲我们挥手。他们在大门前停住,汗水顺着骡子身体的两侧流了下来,脸上戴嚼子的地方,毛都湿湿的。一匹骡子的臀部有巴掌大的一块儿伤,伤口的边缘发黑,但是落满苍蝇的地方发红。 “特纳把他踢出来了,”格兰特说,“他没交上租金。” 父亲看着他,说,“我明白了。”语气听着好像既不相信也不理解,但却要我们认为他明白了。虽然拉姆齐对他来说不怎么重要,但这还是一件让他震惊的事。 格兰特和我一起向大门走去。孩子们出奇地严肃,甚至露西亚也显出了老态。“科文先生,那个该死的老头把我们赶走了。他派人来说的,说不想惹麻烦。他自己没来,不然我会用炉子砸烂他的脑袋。他自己也知道!”亨利顺着车轮爬了下来,把手放到了格兰特的手里。他伤心地抬起头,抽了抽鼻子。格兰特问,他们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可去,但是拉姆齐摇了摇头。“在教区救济院找个地方先安顿下来。露西亚在那里的工厂也许会找到工作。”他低头看着骡子,并没有转过头看我们。他们那么伤心、无助,让我们觉得说什么话都是空洞的。“我们还有摩尔,”亨利小声说道,指了指用一根脏绳子拴着的摩尔的瘦得像鬼魂一样的身体,“他想杀了他,可妈妈说不行,得给孩子们留着。” 拉姆齐拉了拉缰绳,坐直了身体。他拍了骡子一下,对亨利说了些什么。语气虽不严厉,但好像也不把亨利当回事儿,只是出于习惯,叫他上车。格兰特抱起亨利,把他放在那张锈迹斑斑的铁床旁边。大车里装着的东西都好像是拣破烂的人都不要的破烂儿。波拉坐在一堆生锈的罐子上,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满是洞的化妆盒。“是用来补鞋的。”亨利告诉我们。大车后面的口袋和家具下面堆着些玉米。 “我们带上了这些,”露西亚说,“所有的东西都是克里斯安欠特纳先生的,所以我们偷了这些东西装上车,带了出来。等我们安顿下来,他会来取骡子,但是他说大车他不要了。我们就只有这点儿玉米。” “要卖掉吗?”格兰特问他,“你们没东西喂它啊。” 露西亚咧嘴笑了。“留着它,科文先生。玉米还有一些。有一天也许我们可以养点鸡或是老鹰呢。那时候我们就有东西喂它们了。”她坐在那里,表情自信而安详。“来和你们告个别,玛格丽特小姐。再见,约瑟夫。再见,科文先生。” 拉姆齐抖了抖缰绳,大车又开始缓缓地向前爬行。亨利站在大车上,身子探出车厢的边缘,使劲冲我们挥着手。孩子都尖声地喊着再见,露西亚也挥了挥手。突然,她胖胖的黑色的脸扭曲了,泪水肆意地流了下来。 骡车慢慢穿过那片破败的玉米地,转了个弯,脱离了我们的视线。 “我们也许也会遭受同样的命运,”我想,“从哪里来,爬回哪里去。” “可怜的老露西亚!”格兰特叹道,“我倒是真希望她敲碎特纳的脑袋呢。” 第二部 漫长的旱季 10 在同一个礼拜,老雷思曼摔倒了,髋关节骨折了。第二天,格兰特过去探望,而且还待了一段时间给他们帮帮忙。麦克斯和他的莉娜结了婚,为了节约房租,麦克斯把她带回家里生活,但是他自己却每天都不在家。雷思曼的其他儿子现在都离开家独自生活了。格兰特告诉我们,老雷思曼站起身上床睡觉时,眩晕症发作,就摔倒了。老妇人听到了声响赶紧过来看,也试图把他拖到床上去,就赶紧下楼找麦克斯。那时候麦克斯刚刚进家门,正要吃晚餐。“麦克斯,”她说,“吃完晚饭,过来帮我把你爸爸弄上床。”医生来了之后,他们才知道他的髋关节有两处骨折。 “那老头干活太累了——以前他就有晕眩症,”父亲说,“不到手脚都不听使唤,他是不会歇着不干活的。” ——你也一样啊,我想说。父亲的身体也不好,他太拼命了。我真希望他能像母亲一样沉稳,干活不要那么着急。为了生存连命都不顾同样是错误的。她和他对生活有着同样的感受,也希望有舒适的生活,但是没有的话,她也可以轻松对待。过日子是生活的核心,但是生活又不仅仅只是过日子,还有一种超越它的东西,是一种让人好奇而又给人温暖的活力…… 格兰特和父亲说要去给雷思曼家帮几个上午的忙。雷斯曼有三英亩的瓜,已经熟透了,必须在一天之内摘完,否则就会全部烂在地里。 “我付你工钱,可不是让你去雷思曼家干活的。”父亲说,其实他忘了自己没给格兰特付过工钱。他们俩就坐在屋外台阶上低声说着,我们都在屋里。厨房的灯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射在路上,格兰特的影子比父亲的要长。我们能够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不过他们却当我们不存在,但我还是怀疑格兰特是不是完全没有感觉到茉儿在屋里,就在他的身后走来走去,一会儿把水壶放到炉子上,一会儿又拿下来。 “我没让你给我付工钱。”格兰特说。 “麦克斯也不会给你钱,”父亲回答说。“麦克斯的钱只给他自己。” “他又不能辞职,”格兰特说道,“活儿总得有人干啊。不管怎样,我们明天也不能收割。都还没准备好呢。” “哪有可能一切都准备好了呢,”父亲说,“咱们有草要铡,还有地窖里的蚱蜢要清理。” “我们也应该种瓜。”凯琳说。她站在偷听他们谈话的暗影里说道,然后就一直等待格兰特赞同她,但是他只是说了关于山村、不下雨之类的话。父亲站了起来,转向她。“我干什么都不对,是吗?从来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做对的事,是不是?”他起身向牲口棚蹒跚而去。“你随便,”他沉声对格兰特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凯琳走过来,在格兰特身边父亲坐过的地方坐下。她坐在他的身边,急切又迟疑,不过他没有动,也没有向她转过身,只是注视着父亲的背影。可怜的、疯狂的凯琳!其实她做的这些我有时也想做,只不过我顾虑太多,或者说没有勇气吧——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个。 第二部 漫长的旱季 11 老雷思曼的意外很突然,也很糟糕。这场意外毁掉了他们一直以来的舒适,使他们陷入了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的困境。也许,比我们还困难。 两周后的一天,我过去了一趟,和雷思曼夫人在离他们家房子很远的果园里聊了很长时间。她看上去老态龙钟,萎靡、颓废又有些愤懑。“那个莉娜!”她说,“我两星期没和她说话了!我和麦克斯说话,就不和她说话。我摘了九箱子青豆,全部弄好了,就等着人家来订货,可她说不,她没时间弄,她还要洗衣服,她说为我和她爸已经做得够多的了。麦克斯天天不着家,他爸又病着,我一个人也没法将这些青豆弄到镇上去啊。现在那些箱子就那么搁着,最后搁到连牛都不啃。后来她又来,跟我要钱,说要付电费、电话费——税她也想让我交——我就问她,钱都哪儿去了,麦克斯把家里的浆果都拿出去卖了,我自己都没留酿酒用的,可莉娜说她不知道,麦克斯又说他们赔大了,卖果子的钱都不够付运费的,所以他就把钱留下了,付他的车费——就是卖果子的钱。有时候她还说,‘我们不想再待在这儿了。这楼上也太他妈热了’,我说那你们就走吧,他们还不走,因为住在这里省钱啊,我又不跟他们要房租,然后她还问我,说他们走了,其他兄弟们也都不在,他爸病了,我怎么办。我说我没事儿,没她我一样能活,她就没话可说了。他们上哪找这么便宜的地方去,他们汽车的贷款还没还清呢,我知道,因为一天前有个男人打电话来,我还没把电话拿出去,那个男的就说了,他们没付款,是我接的电话,那个男的问我,他们啥时候付月供钱,我就说,‘他们根本就没钱付,你就别指望了!’然后我就把电话给挂了。他们俩在这镇上到处欠债,不是为了这个就是为了那个,昨天晚上还跟我借了十美元,不过,我觉得,就给他算了,要是要不回来了!” 她也非常寂寞,她告诉我说,她的其他儿子们也不像以前,一到周日就来,因为莉娜不想和他们有一点关系,他们来的时候,她就表现出很生气的样子,或是就拉着个长脸,上楼自己吃饭。希尔达也不大来,因为有一次,她打开了新冷柜的门,莉娜表现出的那个样子——就是那个他们还没有付清款的冷柜——希尔达只是想看看里面有什么,莉娜就发了很大的脾气,和她大吵了一顿,据雷思曼夫人说,激烈的程度就好比是麦克斯做了什么她不能忍受的事情那样。 她和我说这些的时候,都是一个人在倾诉,就好像是一个被封闭了太久的人,她所有的舒适生活都不复存在。我想,她能有一个我这样的听众一定很开心,虽然我们不能帮上什么忙。农庄看着有些荒芜,杂草丛生——池塘里长满了睡莲,浆果也都熟透了——麦克斯总不在家,其他的儿子们也只是偶尔来一趟,老雷思曼什么都做不了,每天只是吃饭和吼叫,他还有一个本事就是把床弄脏,而且有一半时间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沿着大路往家走,耳边满是老雷思曼的哭喊声,我真的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没有平静和安全。 第二部 漫长的旱季 12 八月的时候,葡萄的气息像一股暖暖的洪流,从窗户涌进。但是葡萄却成熟得不均匀,外表紫了,里面还是个硬硬的绿球。苹果也很快地掉落了,在干硬的草地上摔裂了口子——金色的夏苹果变成了黏糊糊的棕色,野生酸红苹果摔在地上露出了白色的果肉。小溪早已断流,林子里一片衰败的景象——败叶和枯藤又干又脆,一碰就变成了灰。有时,安静的凌晨还凉爽一些,但是炎热很快就会卷土重来,太阳也一如既往地灼人,红色的李子像雨点一样落在干草末儿上。有些地方,蝗虫过后只留下了野草的杆子,就像是苍白肌肤上的印子。玉米秆像一具具黄色的骨架。园子里大多数的植物都死了。就连土豆都黑乎乎的,好像是用火烧过一样。黄瓜皱成了一团,皮上满是褶皱。西红柿都烂掉了,只剩下苍白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表皮。青豆像是被漂白过一样,没有了颜色。 日子就是这样,一天又一天。热的风,热的光,热的夜晚,热的白昼。干涸的池塘和河流,缓慢地、仔细地扼杀任何胆敢发芽的植物。只有柳树还活着。 有些时候,我也想像桉树一样蜷缩成一团,有时我也想尖叫。无法忍受了,我告诉你说!热风中、灼热的阳光下、干燥的空气里,到处都弥漫着死亡的气息。田野都呈现出苍白的颜色。 我看见早些时候黄花弱弱地开着,就像是沿着篱笆墙撒的黄色花粉,而且我记得,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好像倒退一百年都是这样——满眼的黄花多得都够人畜食用了。但是现在这些日子,能看到的仅仅一片模糊的黄色,能想起的只有土豆、枯萎的田地还有凯琳越来越严重的迷茫。八月份,学校开学的时候,她又回去教书了,但是好像还是不确定她到底想要什么,而且由于无法达到或做到她自己也不大清楚的事情,她变得暴躁而沮丧。 就在看起来不会有更糟糕、更可怕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厄运再次降临了。 一天早上,霍顿家打来电话。问我们能不能给凯琳的学校捎个话儿,让惠特·霍顿回家。他们说,他叔叔死了。干草卷扬机坏了,刚好砸到了他。天啊,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去告诉惠特快回家。 去学校的路是那么的漫长,当我在尘土中跋涉几英里的时候,有时不禁会想,如果我们活着,就是为了可以偶尔享受一下稀疏的树荫,那么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地传播死亡的消息呢?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快就知道?我为什么要在正午的骄阳下跋涉,仅仅就是为了让惠特早几个小时知道,知道这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别人都没有什么帮助的事情?如果有人死了,通常在他们的眼睛还没有闭上,就要把这痛苦的消息告诉最爱他们的人,好像那些见证死亡的人甚至妒忌旁人那半个小时的不知情。而且我了解惠特·霍顿的叔叔,如果说卷扬机倒了把他的脑袋砸成了血葫芦,那也是因为他醉得不成样子,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哪里,而且至少现在,斯特拉可以少养活一个人。不过现在,至少会举行一个隆重的葬礼,华莱士,这位一生都不进教堂,甚至对教堂避之不及的人,会和霍顿家族的其他人一样,待在家族那个丑陋的、像个蹲伏的怪物一样的墓碑下面。 没有理由急着去报信。沃利无论如何也跑不了了。按现在算,还是有好几个小时可以让惠特看到他叔叔被砸烂的头,听到各种版本的事情发生经过。回到那会儿,当沃利还活着,在自己和仔细思考之间造一堵隔音墙的那会儿,我们应该着急。只有当那个人的脑袋被砸烂,懒散的心永远停止跳动的时候,人们才开始行动。我不知道这对于惠特来说意味着什么——假期?在同伴当中出风头?还是早餐时由于肥胖的老沃利没了胃口而多分得一片面包?有一次格兰特说起他时,称他为玉米地里的好肥料。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我们恐惧或祈祷的事情不让人吃惊,那些没有缘由也无迹可寻的事情才让人手足无措。但是,一切不都是如此吗?假设是格兰特死了呢?那会是什么样子?我不能再想下去了——因为我真的在意,甚至只是偶然动一下这个念头,都会让我的心变得像现在的大地一样枯萎。 林子里已经没有了叶子和下层林丛。洋槐光秃秃的满是尖刺,而且被蚱蜢啃得白乎乎的一片,喇叭花藤上的叶子掉光了。玉米地呈现出十一月下旬的景象。 学校院子的草地蒙上了一层灰尘,破败得就像是一个个鸡窝。被太阳直射无影的窗子上满是沾满污垢的手印。我悄悄地走了过去,站在门口。自从今年开学以来,我们家还没有人来过凯琳的学校呢。很难想出一个办法来学校,又不让凯琳怀疑是在监视她。如果我们中任何一个人毫无理由地来,只是想听听她上课,对她来说没有比这更粗鲁而可疑的了。但是她这个月表现得更加糟糕了,我们不禁担心她,不知道她在学校做得怎么样。八月的早些时候,她愈发焦躁。格兰特去镇上卖牛奶时,她随着去了几次。但是她不理会我们的提醒,耽搁了他回家的时间。离开农庄的那一段时间,她也没有高兴起来。她说镇上也没什么特别,就是没有牲口棚而已。学校刚开学时她好像有些高兴,但很奇怪的是,她不愿意提起自己在学校教什么。一开始时,她给大家讲了很多关于孩子们娱乐的事情,但会板着脸坐在那儿,好像正在脑子里再回放孩子们的戏剧和朗诵。“我得做计划。”她总是这样说,然后眼睛就盯着空气,忘记了她说过的话。她拒绝告诉我们在学校的情况,孩子们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们学习。我看见他们在学习。就这些。还有什么可说的?你们想知道什么?屋子里什么味儿?谁踢了谁一脚?霍顿家的孩子有多笨?也许你们希望我把他们拉屎的事儿都画个图表!”说完她就走了,拒绝再说话。母亲开始显得焦虑和沮丧,好像她身上的某种东西又回来了,已经越来越难以安静下来。她看着凯琳,知道除非凯琳自己说漏嘴,否则,无论怎么努力和她谈话或是想知道些许事情真相都是徒劳。“你该过去一趟,看看她在学校都干些什么,”她对我说,“找个理由在她工作时去一趟。” 但是直到现在一直都没有理由。我后来时不时地希望上帝从来就没有给我去一趟的借口……凯琳坐在桌前,但没有看见我。她眼睛盯着书,在问全班问题。天很热,热得好像连天花板都变低了,她的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脑袋上,像个重重的脏壳儿。她头都不抬地快速问着问题,也不给学生回答的时间。“对。”她说,然后接着问下一个问题。孩子们在座位上有的抓耳挠腮,有的干脆睡觉,但是却不交头接耳。这很奇怪——孩子们的安静和凯琳的不抬头。即使在这里,站在毒毒的大太阳下,里面的一切还是让我打了个寒战。我忽然意识到,他们不敢说话。他们已经习惯了她的这种讲课方式。 凯琳匆匆忙忙地问了五分钟问题,然后“啪”的一声快速合上了书。她抬起头,看见了我,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我是谁。我看见血一下子像潮水一样都涌到了她的脸上,然后退了下去,只在皮肤上留下了焦灼的土黄色。她又生气又紧张,好像她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被当场抓获了一样。“你是什么时候溜到那儿的?谁派你来的?”她一直不停地问,弄得我根本就没有开口的机会。她走到门前,怒气冲冲,让她看起来肮脏又丑陋。等我说明来的原因后,她把惠特叫出来告诉他,但看得出,我的到来比沃利的死更让她焦心。“谁派你来的?”她问道,“你溜到这里干嘛?他们家的人为什么不自己来?” 等惠特出来时,她告诉他回家去吧。“你爸妈打电话来了。你得回家去。”那男孩看样子吓坏了,闷闷不乐,好像也不相信她的话。“你叔叔死了,”她对他说,“被卷扬机砸死了。”她这么说话,好像有种恶意的快感。惠特盯着我们看了一会儿,然后像一只疯狂的兔子一样沿着大路跑了。我在他后面大喊,让他别跑,这样的大太阳底下他会跑死的,可是他没有听到。 “沃利会等你的!”凯琳喊道,“他会等的——别着急!”她突然大笑了起来,然后冲我转过身。“表演结束了,”她说,“你不用再在这里混了,是吧?也许你还能找到什么别的借口?” “没事了,”我说,“我现在得赶紧回去了。我本来不打算过来的,可是如果他不能马上知道消息的话,他们家就生气了——非常生气。我来学校有什么问题吗,凯琳?”我知道问她也没用——她不会回答任何问题——但我还是忍不住,我还是不想放弃最后把她当作有理智的人的机会。但是,这让她更生气了。 “你就是想来看看我是不是还在这里,想找个借口看看我上课!惠特本来是可以等到放学的。你就是想过来监视我。这就是你一直干的事儿,监视别人,打小报告。你自己没这个胆子。你干什么事儿这么上心过?除了烤面包,除了看书,你还会什么呀?你就是片破树叶!是根小野草!”她的声音不断升高,最后差不多变成了喊叫。愚蠢的叫声传到了尘土飞扬的院子里。还没等我回答,她转身进了教室,关上了门。 我沿着大路往回走,甚至已经感受不到尘土和热浪。我记得,当时的榆树都脏兮兮灰蒙蒙的,我记得光秃秃的藤蔓,但是那个时候,我的脑子里只有凯琳。 我把看到的情况告诉母亲的时候,一开始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在门廊上坐了下来,看样子疲惫到了已经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已经是下午六点钟,太阳还和正午一样热,柱子上的葡萄藤都已经干死了——只剩下几根线,上面挂着几片干叶。奶牛走到牲口棚附近时,尘土飞扬,卷起一团烟雾,而后在蹄印里堆积,厚得可以没过脚踝。 “我们应该马上告诉他们,”母亲最后说道,“如果她不好好教孩子们。如果她不再负责任。” “他们很快就会发现的,”我说,“她从来就不听我们的话。我们不能做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他们会从孩子的嘴里知道,然后就会让她离开。”这些话说出来,显得有些残忍和冷漠。这是事实,是不带有任何恐惧、意图或是焦虑的事实。我们有丰富的感觉,但脑海中只剩下苍白干巴的词汇。我马上就能想象得到,如果凯琳整天都待在家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尤其是她还是被辞退的,那种羞辱会让她做出什么,我简直不敢想,一定无法忍受。我也担心,没有了她的那份薪水,我们的日子怎么办。可怜的父亲,已经被债务和干旱折磨得精疲力竭,还要想别的办法弥补上她那份虽然少得可怜,但还是有些作用的钱。没有这件事,我们已经忍受了足够的仇恨,足够的恐惧——一件接着一件,几乎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了。我记起了《李尔王》里面那句可怕的台词:“当我们能够说‘这是最不幸的事’的时候,那还不是最不幸的。”这一年,我曾无数次地哭泣,“够了!够了!”,可是,还远远没够。 “明天你得去见校董,”母亲说,“他们得找个人替她。” 我希望,明天永远都不会到来。 第二部 漫长的旱季 13 我去了,因为没有别的办法。一路上,我走在尘土和热浪里,回去的念头一直把我往回拖。就让她继续干吧,直到被其他人发现。让孩子们说出来,或者别的什么人。就让我们先拿到这个月的钱,下个月的,再下个月的,直到他们通过别的方式发现。我内心里清楚地知道,如果让我决定,让我表达意见,我不想参与其中。 我告诉贝利先生说,她不称职,不能再教孩子们,如果他自己去学校看看,就会明白的。我想说,“你就说是自己发现的吧。别告诉她是我们说的!”但是我知道,最后一切责怪还是会落到我们身上,那还不如一开始就承担。 他起初根本就不相信我,甚至对于我质疑了他们的选择感到愤怒,感觉他自己和整个委员会都有了污点似的。而后他狂躁不堪,乱发脾气,像一切面临恐惧的男人一样,对一切都充满了敌意和暴力,因为害怕孩子们已经说了什么。他对待我的态度就好像我也是个同流合污的坏蛋,质问我们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我们也不知道。”我说道,试图解释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没什么可怕的,我说,他们只是需要找个人替她就可以了。 ……回去的路上,我的心情跌至了谷底,害怕凯琳的反应,害怕将要和她共处的日子,灾难会一件又一件,接踵而至,没有尽头,没有改变。而且,薪水没了。 第二部 漫长的旱季 14 他们解雇了她。我发现不仅仅是因为我去见了贝利先生,孩子们回家也说起了她,家长们开始烦躁不安。当凯琳恼羞成怒地回到家时,对于她发脾气我们都采取了默默承受的态度。那些日子就好像是一长串没有硝烟的战争,一种在剧毒和荆棘之间战战兢兢的行走,需要对痛苦的忍耐力和耐心。她恨我,认为这一切都是因为那天上午我发现了她在做什么,质问我怎么没把从她手里挖走的职位抢到手。“我当不了老师,凯琳,”我告诉她,“我不像你那样,会和孩子打交道。”“也许你不行,”她说,“可是钱是一样的——你赚的。那就是你想要的,不是吗?” 和她争论下去没有什么意义,而且事实上她哪份工作都是干不长的。我们让她干点儿事,还不如自己干省时省心呢。父亲对此事态度冷漠。或是出于尊严,或是出于恐惧,他对她的事不置一词,而且,家里的活多得干不完却不能信任她让她干,即便是打水都不行,即便在这时,父亲看着她四处闲逛、对着天发呆,也没有发脾气。因为怜悯,看见她都会觉得难过。她看起来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每天四处游荡,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反正不是她自己身体里的。 那些日子格兰特对她表现出了格外的耐心。他一个人坚韧地劳作,把一切想法和感觉都赶走,常常步行六英里回他父亲的农庄过夜,再在凌晨四点钟赶回来。 现在的夜晚单调而乏味,茉儿也不再和他一起唱歌。以前唱歌,不是因为他的嗓子好,或是音调准,而是因为他唱歌很有感觉,与茉儿的声音合在一起,对我们来说是一种不可替代的美。甚至父亲也会过来坐下聆听,而且在他们把会唱的歌都唱完以后还要求他们继续唱。现在格兰特常常回自己的家,这让父亲不安又疑惑,有一次甚至问他是不是很快就要结婚了。但是格兰特否认了,他就离开不再探究了,而是把自己的那份惶惑发泄到其他事情上,比如抱怨天气太热,或者抱怨他脖子和手上的红肿。 干旱在持续,而且现在更加严重了。一股安静而单调的死亡气息。灌木丛有时会起火,而且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灰尘,从我们南边一英里的地方正修建的新公路飘过来的。我们能够看到尘烟腾空而起,还有和路边林火的浓烟混合在一起的棕色的烟雾。我们东边和西边的火烧焦了玉米地,波及了雷思曼家的部分土地,烧光了他家剩下的玉米。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庄稼已经或枯萎或被蚱蜢吃光了。现在对于地处南边的我们——吹来的风都像是一条滚烫的大河,有时还充斥着黑色的树叶的灰烬。 “他妈的这群傻瓜!”父亲说道。有时他会自言自语,有时和母亲大吼,“他妈的这群傻瓜,又点火!”我们和大路之间只剩下了灌木丛和堆放的木材,垄沟已经像岩石一般坚硬。下层林丛已经干燥得和沙子一样了。 “他们为什么要修一条新路?”茉儿问,“难道原来那条路还不够好吗?难道走那条旧路就不能到镇上吗?他们为什么要总是点火放烟,还把尘土搅得和来了龙卷风一样啊?真是够把胃弄得翻江倒海的了!” “新路更宽,”父亲说道,用严厉又怀疑的眼光看着她,随后又转向格兰特,“好得多了吧,格兰特?” “好一点了。”格兰特说道。他咧嘴笑了,尽量字斟句酌以防被他们俩抓准什么话把儿。 “农民总是希望有条好路。”父亲说。 “好路,也许吧,”茉儿抢白道,“好路也不是为了穿过荒地的呀。马上就要变成沙漠了!你问问格兰特——他知道,他要开车送货的。你这么喜欢好路,干嘛不自己开车去送货啊?” “还有更糟糕的事情呢,”格兰特说,“你不能憎恨一切,然后还能保持清醒。” “我能,”茉儿还嘴道,“我能恨人,恨热浪,恨自私自利,还有这他妈的烟尘,还有那些把狗饿死不知道怎么养孩子的农夫,还恨虱子,还有像你这种站在这里说做什么都没用的人!我能恨一切该恨的东西,而且不想死!”她抬起头看着格兰特,双手叉着腰,冲着他裂开嘴笑了,一副又疯魔又纯真但时刻准备把他驳得体无完肤的样子。我看到他握了握拳头,控制着自己碰她的冲动,然后他转身走开,借着去洗脸的机会避免和她靠得太近,他用毛巾捂着脸嘟囔说,也许她有忙不完的活儿是件好事儿,这样她就没有精神头去为世间的不平事讨公道或者跑去把山上的石头捣碎了。 她可不能让他这么轻易地就走开,好像他觉得和她斗嘴就像和孩子斗嘴一样毫无意义,好像她只是想在他耳边聒噪——说着那些什么恨啊之类的闲话。“男人能把愤怒藏在肚子里,但是除非他实在不能控制自己了,他最好还是爱他恨的东西!” “——或者恨他爱的。”格兰特说。我看见凯琳在看着他们两个。 茉儿听见这话,转身走开了,格兰特没有去追她……太阳和烟尘带来了一种诡异的红雾,在这脏兮兮的尘雾之间,她似乎是唯一的清透和确定。 第二部 漫长的旱季 15 我不知道我们应该如何生活下去,也不知道一切将会怎样,但是却知道黑夜既是无法想象的痛苦的结束,也是开始。 凯琳看见了南边田里的火。她在外面待到很晚,在牲口棚附近闲逛,看到了灌木丛和橡树林里的火光,也闻到了风吹过来的烟味。她跑回来把我们从睡梦中叫醒,有些疯狂。“它来了!”她喊着,使劲儿去砸格兰特的房门,又去摇醒睡得很沉的茉儿。父亲跌跌撞撞地从床上爬下来,然后我也醒了,一时还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看到她在月光下尖叫,这个夜晚明亮得可怕,甚至她的红头发的颜色都清晰可见。“起来,你们这些可怜的傻瓜!”她喊道,声音里透着种近乎恶意的幸灾乐祸。格兰特一边系着衣服的扣子一边跑了出来。他面色忧郁,透着疲惫,头发乱蓬蓬的。现在我们能够看到红色的光,从田野的那一边涌来,空气里弥漫着辣眼睛的浓烟。格兰特第一个跑了出去,冲向牲口棚,然后是父亲,磕磕绊绊地,嘴里咒骂着,一脸的恐惧和愤怒。 “现在你们已经阻止不了了!”凯琳嚷道,然后突然——也很让人意外——她抓住了母亲,想把她拖回去。“别去!”她央求道。 “不去不行,”母亲说,“火马上就烧过来了。”她扯下了一堆麻袋,凯琳帮着她。我们用剩下的最后一桶水把麻袋浸湿,看到有水溅到了地板上,真是心痛啊。 热浪非常可怕。我们在低矮的灌木边上用力拍打,但是浓烟像黄蜂一样涌来,遮天蔽月,伸手不见五指,却能感觉到皮肤被烤得生疼。我看了一眼茉儿,她正用力地胡乱挥动着麻袋,热气在她周围盘旋,好像她自己就是火炬。我们能够感受到炙热,剧烈而火辣,可是浓烟甚至都没有给我们忍受的机会。无法忍受的折磨。凯琳跑了回去,双手捂着眼睛,尖叫着。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时的她瘦得多么可怕,我站在月光下看着狂乱的她,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在草地上胡乱扑打着,脚下的土地热得人都快站不住了。我听见林子那边的火在吞噬干燥的橡树叶子时似乎在不断地发出低吼,已经枯萎的下层林丛变成了疯狂的火焰。“别让它烧到玉米地去!”父亲一直在喊。他和格兰特疯狂地铲挖,试图开出一条防火带。我看到火从离他们很远的地方渐渐扑来,划着巨大的弧线向我们靠近。没有时间思考,没有时间恐惧。一切都太可怕,因为离我们太近,甚至无法意识到它意味着什么。 突然——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是被绊到了,母亲突然向燃烧着的野草倒了下去——一倒下,火苗就包围了她,她来不及爬起,甚至都来不及尖叫。格兰特看见她倒下了,扔掉铁锹穿过大半个田野冲了过来,冲我们大喊,喊声穿透了浓烟,但我们赶到时,他已经把她拽了出来,正用手和麻袋扑打着她身上的火苗——但是一切都迟了,母亲已经被烧伤了。 格兰特和凯琳把她送回了家,但是父亲留在了田地上,他像个巨人一样抽打着,挖掘着,茉儿和他在一起。我也回了家,因为我知道凯琳只会哭或者祈祷,家里的任何东西她都找不到,虽然我自己也不确定能找到,但我至少知道该做什么,至少可以帮母亲。我打发凯琳去了雷思曼家找药,然后用我们有的东西尽量做了些处理,但是架子上剩的药膏不多,不够涂抹所有的伤处,只能涂她的脸和手。 “你回去吧。”我对格兰特说。在这儿他帮不上什么忙——任何人都无法分担她的痛苦,而火势却还在蔓延。矮小的橡树和灌木突然都变成了火炬,在田地里燃烧,篱桩也着了火,到处是树枝砸到地上的声音。格兰特出去了,我一个人待在那里,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对着周遭的一切祈祷和哭泣——求你了,上帝! 看到母亲被疼痛折磨真的很糟糕——可怕。我想我宁可被放到拉肢刑架上受刑也不愿意再一次经历那样的夜晚。红色的火光映在窗格上,滚滚的热浪令人窒息,母亲躺在床上,满身通红,疼得几近疯狂……后来凯琳回来了,带回些药膏,并且说他们已经给医生打了电话,然后就站在那里哭,双手绞在一处——哦,上帝,快把灾难带走!带走!雷思曼夫人迷惑地看着她,被她的歇斯底里吓坏了,而且烟越来越浓,屋里更加灼热,直到母亲开始大声喘息。后来麦克斯来了,凯琳站起来和他一同出去了,去帮着挖玉米地的护沟。整个林子差不多都烧光了,篱桩附近的干草堆也消失殆尽,收割后的麦茬儿也吐着火舌,向西北角快速推进。 “你也走吧。”雷思曼夫人说。她把棕色的药膏涂在母亲的脖子上,表情坚定又慈祥,凯琳离开后她镇定多了。我又出了门,向田地跑去,看到他们在火海中快速地移动,就像一只只黑色的愤怒的蚂蚁。茉儿还在胡乱地拍打,男人们发了疯般的挖沟。我过去的时候,父亲已经喘得说不出话来,他抬起头看看我,脸上乌云密布,由于痛苦而扭曲了,然后又埋头继续在草地上挖起来。 “雷思曼夫人来了,”我说,“大夫也马上就到了。”目睹她在受苦简直比火和烟还难以忍受,我在浅草的地方使劲拍打,直到无法呼吸。 火烧到他们挖的防火通道时,势头减弱了,只剩下些小火苗,在远处燎着了蓟属植物,又向前推进并迅速蔓延。一切都像是世界末日般的噩梦……突然,风势减弱了,火势也慢了下来,烟不再像乌云一样滚滚而来,而是开始向上飘散。月亮更加苍白了,罩着灰色的光晕。风停下来时,天已经快亮了。空气里终于出现了微微的凉意。四周渐渐静下来,我们听见了公鸡有些怪异的叫声,好像是在另一个世界受到了惊吓。 我们扑灭了最后一些火苗,茉儿用土埋上了一根烧糊了的柱子。田野上到处都是铁丝和烧焦了的柱子,好像是铁丝网上挂着的烧焦了的乌鸦。 第二部 漫长的旱季 16 大火熄灭了,留下满目疮痍,林木都被毁成了焦炭,篱墙没了柱子,高高的干草垛不见了。我们借着灰蒙蒙的微光看了看彼此,但是却高兴不起来——但是,上帝作证,当我现在回想当时的情景时,我记得最清楚的是麦克斯那张被灼得满是紫色斑点的肿脸和烧焦了的眉毛,还有茉儿和烧焦的田地一样黑的双腿,她的头发也烧焦了,像马鬃一样垂在大大的脸盘两侧。父亲转过身冲我们喊叫,提醒我们别忘记拿铁锹,然后就一瘸一拐地往家的方向跑去。麦克斯也跟着来了,大声地嘟囔诅咒着,用手揉着他发痒的眼睛,直到揉得生疼。我们没有丝毫胜利或成功的感觉,有的只是疲惫,还有痛惜那可怕的、不必要的浪费。赢得这场战争的代价太大了。 我再一次回头,看了看那一片狼藉,烧坏的树枝还在不断往下掉,掉在地上便腾起乌云一样的烟灰。这些就在我们身后,而我们要面对的是为母亲担心,还有疲劳带来的酸痛。父亲跌跌撞撞地跑在前面,我听见他在低声唤着母亲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既像是誓言,又像是祈祷,每次他大声说出来时,他的眼睛都望向一块石头。 医生已经来了,她的房间里亮着一盏灯,在外面照进来的光的映衬下显得有些昏黄。父亲在门边停下了脚,脱掉鞋子,把桶提了起来,一切都好像是一种机械的下意识的举动。医生出来时,他陪着他一起走到了汽车那里,站在那里很长时间,谈话、聆听,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地面。 我们还要挤奶,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做。天空无云,空气已经开始热了。太阳温热的气息透过晨雾传了出来。我累得晕晕乎乎的,走出去看到凯琳已经在那里了,动作敏捷而亢奋,好像火的热度已经传递到她的身体内,蕴含在她的目光里。她不断地挥舞着胳膊,冲着马大声吆喝。她准备把马放出去,我告诉她,父亲今天也许要用马。听到我的话,她转过身,冲我咆哮说要去饮马,其实她要赶马去的草场上已经没有水了。我出去关上了大门,回来时看见格兰特正在和一根绳子较劲,一只手在努力解着绳子的扣儿,另一只手向外直直地伸着。绳子除了打结的地方外,其余的部分都已经黑乎乎的了。凯琳也在那里,随后发生的事情太过突然,好像是一种迅速而猛烈的幻觉,而不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她使劲地撬他无法解开的结,但是绳子拽得很紧,随后她一把抓过他的刀往打结处砍去。格兰特抓住她的手试图阻止她。“别弄坏了绳子,”他警告说,“——你会弄伤自己的!” 她使劲推他,格兰特抓住了她的手腕,但是刀还攥在她的手里。格兰特突然把她的胳膊拧到了身后,他的身体随后前弓,她瘦削的身体紧紧地挂在他的身上,一只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脸埋在他黝黑的带着伤疤的脖颈边。我能够看到格兰特的脸和他脸上变换的表情,他以最快的速度松开了她的手腕,凯琳摔到了地上,但一只手仍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握着刀。我抬起头,看见父亲正站在门边,他的脸被大火烤得仍然发红,还有些紫色的斑点,但是散发着野性的光。他的头发被一根燃烧的树枝烧焦了。 “你们在那儿干嘛?”他喊道,“你怎么不去干活,格兰特?你和凯琳在那儿干嘛?” “拯救一根绳子。”格兰特说,然后笑了。他本来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是凯琳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膊,半转过身,把刀向父亲扔了过去,旧时所有的仇恨都涌到她的眼睛里,厉声叫喊着我这一生中曾听见过一次的话。刀快速地飞出去,斜插在墙上,然后掉到了尘土里。 曾经发生的一切又回来了,穿过了过去四个月的时光,透过了一切的过往,就像是沾在脚上的尘污,然后父亲向凯琳逼近过去,格兰特用胳膊挡着他,把他逼到了墙根,凯琳这时高声叫道——“你杀了他,格兰特!”——听到她的叫声,格兰特往后站了站,放开了父亲,但是对她大喊,让她快出去。凯琳跑了——不是因为她害怕父亲,因为一切的一切都已经被仇恨淹没了——而是因为那声音,格兰特喊声里带着的那种冷酷。她从父亲身边跑过,气喘吁吁地倒在挂马鞍的地方,我看见她的手飞快地从地上抓起了什么。 父亲站直了身子,出去向房子走去,他没有去追凯琳,好像已经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而来了。 格兰特捡起绳子,扔了出去。“她会干什么,麦格?”他问我,然后开始在墙边找他的刀。 “她拿走了。”我告诉他。格兰特看出了我在想什么,但是没有说话。然后我们跟着她出去了,走过那片大石头时,差不多是格兰特把我拖过去的。我太累了,累得不想思考,不想担心,只是知道有件事情该做,那就是跟着他,感受他手的力度,全然忘记了灼热或是恐惧。 第二部 漫长的旱季 17 后来我再想起这件事的时候,觉得事态的发展已经成为一种必然了,那种在自己和黑暗之间构筑平静的安全网的需求像潮水般涌来,我很高兴这件事在它该发生的时候发生了,毕竟我知道,她的死是上帝做的一件好事。她不属于任何地方。如果我们有钱,我们也许可以把她送走。她从来就不属于我们,也许世界上没有适合她这样的人生存的地方。我很庆幸她死了。我只有这一种想法。在那过去的几个月里,由于生活的痛苦和艰难,我内心的某个地方变得坚硬了,干枯了。 我们发现她的地方和她死亡的方式,让我们很震惊。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凯琳安静了。以前,即使是睡觉的时候,她也在不停地移动,像一条扭动的蛇,醒着的时候,她的手一刻不停地扭动。眼睛在不停地转动。但是现在,她绝对地安静了……我们是在羊圈后面的水槽附近发现她的。在那之前我们找了很久,有时格兰特会喊她的名字,但没有应答,我们本以为她已经在林子里走掉了,却突然发现她躺在牲口棚的墙边,一只胳膊垂了下来,血顺着她的手腕流进了水槽,染红了里面浅浅的水。 格兰特在她身边跪下,然后抬起头看她。她已经死了,皮肤紧紧地绷在面颊上。她太瘦了,一切好像随着尘土而去,现在几乎可以看到她的骨头。我哭不出来。不过格兰特的脸色渐渐不那么可怕了,他把她抱起来,没有丝毫嫌弃或者退缩的意思,他抱着她,就好像是抱着个孩子或一只小猎狗。 父亲很沉重。不仅仅是因为他心里那迟到的爱,更多是因为她这种快速而且特别的结束方式,这种维护自己尊严的极端方式。他没有表现出自己到底是把她的行为看作最后一次绝望的嘲讽,还是觉得自己该承担一切指责。我们回来的时候,他去牲口棚了,在那儿机械又笨拙地挤着奶。他什么东西都没吃,只是洗了洗手,那双又大又红的手,黑色的胳膊让他的手看起来就像是戴了副手套。“出去。”他对格兰特嘟囔道,然后他看到了他抱着的凯琳。“谁干的,麦格?”他不停地问,“她怎么了?”他不能相信她杀了自己。一件粗暴而且不自然的事情。一件女孩子没有权利做的事情。然后他转向格兰特,指责他背叛了她。他越说越愤怒。但是格兰特静静地,听着他发脾气,好像是在听一个生气的孩子发脾气。直到他发泄完,他才问,是告诉霍德玛恩夫人还是瞒着她。 “别告诉她,”我说,“如果她没问,就别说。” “你什么意思?”父亲说,虽然声音还是很大,但已经不再是咆哮了。“难道她没有权利知道自己的孩子怎么样了吗?难道她没有权利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然后,他又突然改变了主意,坐了下来。“算了——就按你说的办吧。别和她说实话。我不管了。给我点吃的,麦格,不过我不是进来找吃的的。” 茉儿哭了,但是并不害怕碰她的尸体。她给凯琳梳了梳乱蓬蓬的红发,用一条毛巾包住了她的手腕。我们没有告诉母亲。她的视力已经非常差,而且病得看不见她了,甚至医生来了,她也没有注意。 那天的晚些时候,验尸官来了,不过,她还是没有注意到。 “凯琳病了,”我对那个人说,“是脑子的毛病。已经有很长时间了。是这场大火,妈妈受伤,她担心妈妈会死,才做了这样的事情的。” 父亲没多说什么,只是坐在那里看着那个人,神情阴郁,对他的进一步探查非常抗拒。格兰特坐在茉儿身边,看着他在纸上写道:凯琳·霍德玛恩……死于自己之手……自杀。格兰特转过身,看着茉儿,但是茉儿严肃地坐在那里,根本就没有感觉到他的目光,好像他根本就不存在一样,她只是专注地看着那张纸被签上了姓名,我们所有人都免除了法律责任。格兰特看着她,随后垂下了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我的脑子里又回响起他的声音,那个声音在那一晚把绝望的他推得很远。“麦格,告诉我,难道我什么都做不了吗?有时我感觉自己好像被钉在了十字架上!”我又怎么能告诉他,其实,答案只有一个。 外面依然很热,一丝风也没有,干枯的榆树枝直插天空,兀鹰在上面盘旋。即使在那时,出于习惯,我的眼睛还是情不自禁地在寻找云。而这里,在这个闷热、死寂的屋里——我们都很尴尬地坐着,痛恨这个虽然不相信我们却无计可施的男人。最后,他站起身,把那张纸收了起来。茉儿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虽然恨他,但茉儿知道母亲一定会这么做的。他说好——如果不麻烦的话。“不麻烦,”茉儿说,“都已经做好了。”她从炉子上拿来咖啡壶,给他切了一些蛋糕。蛋糕有些黑,还掉渣,茉儿也吃了一小块,然后心不在焉地舔了舔手掌上的渣,又递了些给格兰特。她看着他,眼神虽然有些冷,还是透出了一丝怜悯。格兰特接过了一薄片,只是用手攥着。一切都透着股恐怖和不真实的气息,好像是葬礼后的晚餐,或者是葬礼后的清晨。我希望上帝让那个男人赶紧离开。 他吃了两片,我不禁在想,我们的糖浆已经用光了,蛋糕里就剩下一点点糖,他怎么还吃得那么起劲,我痛恨他吃我们的食物。“谢谢。”他对茉儿说道,站起身,擦了擦嘴。我们这个样子坐在他的四周,让他有些紧张。除了茉儿,没有人和他说什么,父亲为了打破沉默,曾问他,玉米会不会涨价。“我不知道。那个我不在行,”他回答说,“现在价格该上涨了。你们农民至少还有吃的。这就行了,不是吗?” 他终于离开了,我们还有牛奶要挤,还有晚餐得做。这些熟悉的日常琐事让我们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第二部 漫长的旱季 18 凯琳被葬在了霍德玛恩家族的墓地。谢天谢地,没有举行葬礼。 她下葬后的那天晚上,我在给羊喂水时,格兰特走了过来。他站在那里望着,好像心情平静了些。天色渐渐暗下来,四周静悄悄的。他盯着脚下的土地,突然带着点怒气开口道,“记得有一次茉儿怎么说麦克斯吗?说他喜欢与羊和猪待在一起,就因为它们比他更蠢。我想,这也是我喜欢羊的原因。至少,我比羊聪明,怎么感觉有点讽刺。” “不仅仅是这样,格兰特,”我说,“不管怎样,对你——”似乎说什么都没有了意义。没有任何帮助。不过我从没见过他像现在这个样子。格兰特从不骄傲自大,但也不妄自菲薄。这让我有些害怕,因为他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不再高大的男人。而我希望自己可以相信他的力量,希望自己可以感受到他身上那种可以战胜一切的气概。我不想相信我看到的一切。 “他们相信你,你也再给大家一点时间。”我对他说。 “他们什么都会相信,”格兰特说,“任何人做的任何事,他们都会相信。” 我希望他赶紧离开我的视线。不要再站在那里,他站得那么近,我提着水桶,差一点就绊到倒在他身上,而那一倒也许就是一辈子。 然后他告诉我,下周他要走了,走了一切就都好了。 “因为我爸爸?”我问他。 “主要还是因为茉儿。”他说。 我问他要去哪里。现在我可以听见他说话了——静静地,站在那里,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听他说的话,听他那些和我热切而刺痛的心毫无关系的话。“你要去哪儿,格兰特?那我爸爸怎么办?” “我回北边去,”他说,“随便找个地方。麦克斯会回来帮你们。他又失业了。” “有时,麦克斯是个好劳力。”我说。我倒干了桶里的最后一滴水,然后把桶挂在钉子上。我不能说“求你留下来吧!”我说不出口。牲口棚附近越来越黑,而我身体里仿佛有一种东西爆裂了,刺痛着,我有一种追随凯琳的冲动,我想忘记一切就做那一件事,我想触摸他,我想从触摸中获得一丝酸楚的慰藉——这就是可怕的爱情,我把这欲望封在心底,可它又冒出来刺痛了我的喉咙……放了我吧——让我离开!求你了上帝……但是内心里另一个可怕的声音冷冷地告诉我:你不能这样做……你不能做……你不能。有人说身体是监狱,不,心灵才是。我想说的是,那个冷静的、强大的心灵才一直是囚禁人的监狱。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捶打着我的喉咙,我的双手像破败的秋叶一样抖个不停。我穿过了棚子,跑掉了,离开他。我不知道他会怎么想。我哭了,可是哭了也还是痛啊。我伤心,我愤恨,我爱他。 第二部 漫长的旱季 19 格兰特离开的那个日子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尘土、热浪,还有枫树丑陋的残叶。我对自己说,他走了,我很开心。我对自己说,尊严存在于死亡之中。这种半生半死的状态最无法忍受,秘密被发现所带来的耻辱远远超过了对死亡的恐惧。我宁愿死也不愿意让任何人发现我爱他这个秘密……这是我愚蠢的骄傲。毕竟,我是谁决定我怎么想。我需要怎么做才能不受打扰?……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平静了,我告诉自己。我可以学着去接受,可以重新开始,重新建构我的生活目标,把眼界放宽,不再仅仅满足于能看他一眼,那种所谓的满足已经带给我足够的伤痛。我一定是已经被大旱耗尽了水分——那些日子,我的感觉也干涸了。我观察,我劳作,我有时在格兰特和茉儿说话时盯着他脸上的表情。我会想——他下周就走了。但是,我感觉好像自己在想其他什么人,我只是知道那个人的名字而已,那个人和我毫无关系。父亲说,格兰特离开他也很高兴,他自己也能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他知道这是假话,但是出于某种尊严,他假装一切都是真的。事实上,他害怕再次一个人面对我们。 格兰特那天晚上挤了奶,父亲从牛奶房出来时,他来到廊上和父亲道别。我想,我也有话要说。但是,我忽然感觉自己像是个陌生人,好像格兰特从来没有和我谈起过他对茉儿的爱,或者我们从来就没有谈过那么多的话。 “茉儿呢,麦格?”他问道,而后,他说,“算了,别叫她了。”他笨拙而又正式地伸出了手,但马上又笑了。“再见,麦格,”他说,“希望上帝保佑你的母亲快快好起来!” “会的,”我说,“我从不怀疑,格兰特。”我想我说了,“能回来时就回来吧。”但应该只是在心里偷偷说的。格兰特带着他一贯的微笑,站在那里,低头看着我,觉得我还有没说完的话。但是,他看到我只是站在那里,就又伸出了手。 “农民的生活从来就不轻松,”他说,“但是,我企望你的日子会越来越轻松。” “我们会好好生活的,”我告诉他,“仅仅损失点钱不算什么,生活中还有更多的东西。” 他笑了,走了出去,但是在大门口,看到了茉儿,停住了脚步。她转过身,陪着他一起沿着篱笆墙走向了大路,在他们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以前,他挥了挥帽子。 我进了屋,盯着果冻杯子,又在房间里到处看,在桌子腿附近捡起了一个泥球,只是看着它。后来我听到母亲的声音,就去了她的房间。 第三部 岁末 1 他走了,我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我自己吞下了这个苦果,不再痛苦。失去不会置人于死地。只是部分死亡。 干旱持续到了第五个月,除了云和嘲弄我们的短暂微风之外,什么都没有。任何东西都无法渗透到一寸以下的地方。现在是九月份,大地比冬天还要荒凉。曾经放牧骡子和猪的草场,现在甚至连枯死的草都找不到了。草都被连根吃光了,大地就像是长了疥癣的猎狗皮。甚至铁草也枯萎了。方圆一英里的田地上只能看见豚草,灰绿色的草叶上沾满了粉面。南边树林里的洋槐成片地死亡。小小的金色的叶子落在地上,被灰尘覆盖。田地上到处都是垂死的虬枝,下面是枯萎的铁草的杆子。叶子还挂在死去的榆树枝上,像一只只蜷缩的蝙蝠。 母亲的病情虽然没有恶化,但也没见好转。她依然在受罪。我觉得医生也不怎么高明。如果哪个地方的皮肤变黑,他就开始焦虑。“如果她好了,”茉儿说,“也全都是靠她自己,而不是他涂的那些鬼东西。”即使有其他的医生可以来,我们也没有钱请。过去我经常夜里爬起来坐在她的身边,不过一开始真的是非常难熬。看着她在忍受疼痛——那种感受太可怕了。一小时一小时、一天一天的折磨让她心神难安,但是她却很少说出来。我有时候觉得我马上就要尖声叫出来了,为她难过,更为自己的心痛和无助发疯。但是,时不时地也会有一些心灵上的慰藉。你已经忍受了这么多,之后痛苦会逐渐减轻的。她会好转的。我不能有其他的想法,也不允许自己可怜她或替她感到恐惧。无论如何我都相信,她永远都不会死。医生也说还有希望,而且有些日子我们也觉得她伤势有所好转,烧伤也不那么痛苦了。她自己并不害怕,这一点毫无疑问。外边的活儿不多的时候,她还会和我们说起冬天我们要干什么。 等待母亲的好转让我们的日子变得漫长——我们就好像是在真空中走来走去,在真空中干活儿,但是,一切都变得不同了。我感到很失落,而茉儿好像也突然间长大了,就像是从长长的睡眠中醒了过来。格兰特的爱情和凯琳的死亡都不足以让她有如此大的改变。她想念格兰特,好像只是在想念一个可以斗嘴的玩伴。她想念他粗犷的砂砾般的幽默。她知道他为什么离去,自那晚大火之后,她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安静平和。不过,她用很多其他的事情冲淡了这种情绪,她满脑子都是母亲的伤势,没有给想念他留一点空间。我这么说,并不代表我知道,而仅仅从表面上看似乎如此。有一天晚上,她到外边走了很长时间,回来后还是怒气冲冲、烦躁不安,她的举动非常反常,因为她是能让怒火熄灭,绝不会向那些噬脑小虫屈服的人。“都是因为灰尘——这些该死的灰尘——都钻到了人的骨髓里,”她说,“现在放眼一望,全都是灰尘,什么都没有了!” 父亲也让人同情,他表现出来的是另一个样子。他每天早上都要问,“她怎么样?”而且他的眼神似乎在祈求我们说她好了——完全恢复了。我想,这是他每天早上的期盼。茉儿如果说“没见好转”或是“还那样”,他就会转身就走,好像我们欺骗了他一样。 没有了凯琳和格兰特,日子变得那么寂寥。我只有在离开家,到田野上时才会感到自己还没有发疯,才会感到生活还是可以忍受的。好像已经病入膏肓——大地、爱情或者其他,其中的任何一件都无法治愈我心灵的伤痛——但是,没有了它们,我还不如死去。如果我大声地喊出我再也受不了了,他们一定以为我是发疯了。但是,真正让人发疯的其实是沉默,是隐忍的安静,是隐忍的镇定,是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似的过日子。没有人可以说说心里话。我不能把我自己的恐惧再加给茉儿,我们也不能谈起格兰特。 第三部 岁末 2 一天晚上,我去了北边草场的池塘。已经到了晚上,天还是很热。温热的空气让人倦怠迟钝,南风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带来一点点的凉爽。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天上最亮的那几颗星也都有些晦暗。我能看到树叶上沾满了灰尘,感觉到路上的尘土都能淹没脚踝。玉米秆子像一具具白色的骷髅。我想起了那几个夜晚,和格兰特一起,沿着这条路,一直穿过了那片快干枯的巴婆果植丛,现在这些回忆对我来说是那么的奢侈,那么的令人伤感。在我的记忆中,我们从未有过身体的亲密接触——只有他说过的话,那些冷静得好像来自坟墓的话,也许比最有力最热烈的身体接触更加刻骨铭心。好像很少有格兰特没看过或没听过的,过去总是他讲得很多,因为我非常热切地想了解,想学习。我依然记得他讲过的那些事情,记得他那低沉而又含糊的声音,但是现在,这些都不再能给我安慰了。那种可怕的寂寞的感觉甚至比他刚走的那几天更加强烈……我走到池塘边,站在那里,注视着水面,被月光笼罩着的黑色的水面,青蛙的眼睛在岸边闪烁,像一朵朵耀眼的火花。水面变得很小,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变成了软泥。 ……总该有一些方法,让我们不再那么痛吧。时光好像已经带走了大部分的痛,但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它会悄悄地潜回,漫上心头,在灯火阑珊的时候,牢牢占据我的脑海。我还是能够入眠,且早上醒来时会想“今晚我又可以睡觉了”。可是,却没有办法生活!白天的日子就好似横亘在夜与夜之间的荒漠。我坐在池塘的边上,想要好好地想清楚,可是,脑袋里却混乱一片。我会想起,明天父亲会不会记得把牲口关入栏中,还是需要我再提醒他,豆子会不会太干硬,宰杀一只茉儿养的大鹅会需要多长时间。我在意念中也曾多次和医生交锋。我给他五只鹅,还保证如果可能的话再外加一头小牛。他一直不答应,于是我就和他长篇大论地说些愚蠢的话,现在我注视着池塘,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我应该付给他钱,而不是说什么用土豆抵诊金这样的废话。然后我记起了四月份的那个夜晚,也就是六个月前,我也曾来到这里。现在回想起那时温和而傻气的兴奋,还是觉得有些好笑。“今年会更好……会不同!”那种荒谬的期盼简直就是一种讽刺。 但是过了一会儿,银白的月光和温柔的夜风让我渐渐平静下来。几乎可以说是平和。就好像一切的一切都已经被我抛在了身后。梦中那禁锢我的巨大阴影现在已然不复存在。 我回去得很晚,看到母亲的窗口还亮着灯,我悄悄地走近,听到她时不时地发出尖利而可怕的呻吟,就好像有钢针刺破了她的喉咙。一切都还是老样子。真实却没有尽头的痛苦,而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 第三部 岁末 3 十月的一天收税官来了,当时父亲去溪底附近那块和岩石差不多硬的地方犁地了。因为格兰特离开了,他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儿,可是还拒绝请人帮忙。“我自己能行,”他对我说,“反正庄稼也都死差不多了。只有奶牛需要管。”商品蔬菜园就像一个还有东西没被完全埋葬的墓园,但还是有很多活儿要干。他好像已经不能集中精力或者决定想要干什么。现在他做事情需要花费比以往多两倍的时间。“我要去粉刷墙壁。”那天早上他说道,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把工具都收集好,然后他离开家犁地去了。 ——布瑞尔,那个男人说那是他的名字,带来了需要我们签署的文件。“你们有很多好地啊。”他和我们说道。他是一个高大的秃顶男人,很和善,说话时像母鸡一样发出一种唧唧咯咯的声音。“房子也不错。”父亲列出了自己的奶牛和马匹,而且好像有好多东西要写下来。犁杖和拖拉机……一百只羊……九头猪……一百只鸡……“你的车呢?”布瑞尔想要知道。当父亲说我们没有车时,他根本就不相信。“你们日子过得不错啊。”他说。又看了看果园和牲口棚。 “不错个鬼啊,”父亲说,“牲口棚已经空了。青储塔也空了四分之一。今年冬天我得买粮食吃了。为了修这个牛奶房,我还借了二百美元,但是你却让我为了这个付钱,而且每个月我赚的还不如花的多。” “这的确不大妙啊,”那个男人说,“我看见草场那边还有一头骡子你没写在清单上。” “那个不是我的!”父亲嚷道,“是我替雷思曼养着的。” “我猜你自己从来不用?”布瑞尔说。他看了看父亲,一只眼睛眨了眨。“我去的另一家农户,养了四头走失的家畜——是路过的,他说,他就让它们在他家牧场吃草。也许我下星期该过去看看,看看那些家畜是不是又去别人家了。” 父亲没有笑。“我没钱交税,”他说,“你弄那些数字,纯属浪费时间。” “如果大家都不交税,我们拿什么办学校?”布瑞尔问道,“拿什么来修路啊?” 父亲摊开了手,缩了缩肩膀。“我不知道,伙计!”他说,“我现在管不了那么多。我想的只是把日子过下去,不用把赚的钱全扔出去。你看这些东西值多少钱?”他指了指农庄。“这农庄连本儿都赚不回来!” “可你还是想留着它,不是吗?”布瑞尔问道,“这里不也是你想要住的地方吗?哎,那你就要付钱啊。” “你这话说的怎么让人觉得活着就是犯罪啊,”茉儿忍不住说道,“是人们在自己找罪受!” 布瑞尔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不是犯罪,”他说,“只是你们得付钱,就是这样。” “你借给我点儿钱,”父亲说,“那我就交税。如果一个人连收入都没有,他拿什么交财产税啊?” “我想他是没法交,”布瑞尔说,“但是他还得交啊。”他把纸卷了起来,钻进了车里。“再见,伙计们,”他说,“我觉得我都已经记下来了。” “你是都记下来了,”茉儿回嘴道,“我从来没想到我们有这么多财产。都让人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上帝了!” 布瑞尔咧嘴笑了笑,开车走了。他看起来还算善良,不冷酷,不是那种到处拉仇恨的人。 父亲站在那儿,盯着他离去,然后他慢慢地出门,往牲口棚走了,边走边甩着桶自言自语。看着他那个样子,心情真的很糟糕。曾经,父亲是那么的自信,那么的自负——而现在,一点都不再反抗。现在不再暴跳如雷,取而代之的则是大惊小怪了。心胸狭窄带来的仇恨和焦虑正一点点销蚀着他的生命。 第三部 岁末 4 下一周,为了交税,他卖掉了大部分的肉牛。草场也几乎荒芜了。牛不太肥,我们还要付麦克斯工钱,还要付一大笔运费。如果我们当初买它们是为了养肥了再卖,我们可就彻底亏本了,可即便没有失去一切,我们也几乎没钱买肥皂和钉子等必需品了。我想——也希望——父亲那天晚上在算账时会愤怒地大吼出来。可是他却深深地沉入了自己的世界,我觉得听到他咆哮,听到他咒骂,才会让我们真正地松一口气。但是,一切——狂风暴雨——都埋在了他的心底。他“啪”的一声把账本丢进了抽屉,出门往牲口棚去了。 母亲问发生了什么事情,从他的脚步声,她就能听出他有多么愤怒。我告诉了她,但没有告诉她全部。“他比想象的少赚了些。”我说道。 母亲痛苦而又焦躁地甩了甩手,“你为什么不都说出来,麦格?他损失了多少?” “我们养的十九头肉牛,”茉儿告诉她,“一共就赚了两美元。养牛的买卖不错啊,明年我们也许可以养二十头,然后秋天就能买一个大大的洗碗刷了。” 母亲看样子很着急。有时她被疼痛折磨得神不守舍,不能操心很多事情,但是那个晚上,她又清醒了,又开始为别人操心了。“让他多歇歇,”她说,“他都要累死了。拼死了干也赚不了多少钱,不是吗?他以后会看明白的……他饭量怎么样?” 他饭量还不错,我告诉她。但没有告诉她,我们就快没什么可吃的了。 看样子我的话并没有让她满意,但是她太累了,不想再说话了。“告诉他多休息。”她又说了一遍,而后就安静了,眼睛看着窗外。 第三部 岁末 5 就在那天晚上,她走了。一个月前,在十月份,秋季的暴风雨就开始了。那是自从二月份以来的第一场雨……我曾一度以为,除了爱情和极致的美无法言表,其他的一切都可以用语言表达出来。现在我知道,还有一种难以说出的东西——丧失的感觉。死亡是无法用语言说清楚的。 她葬礼后的那个晚上,我出了门,在黑暗中走了好几英里。天寒冷而潮湿。入骨的寒气让人感觉陷入了冬天的泥沼。车辙里满是湿漉漉的树叶。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只是沿着昏暗的大路走了几个小时,但是此刻,黑暗也无法掩盖或是填补那塌方后的空洞。我无法再掩饰,无法再希望,更无法再相信世间还会有美好。日月星辰尽数陨落。信仰就像是一个小小的草垛被风携裹而去,不再有生存和等待的理由。上帝对于我们仅仅就是个名字而已,只有她的生命才能赋予那个名字意义。现在,一切都失去了……八九年前我们刚刚到来的那个夜晚,我依稀还记得,那时的我们也被笼罩在失去和怀疑的巨大阴影之下,也曾在黑暗中跌跌撞撞。那晚,我曾听到他们在谈话,那一次父亲种的玉米连本钱都收不回来,他们也是如此的疲惫和绝望。“天啊!他们难道是不想让农民再种地了吗?”他说道,“把我们的土地都抢走,他们的玉米在哪儿长啊?他们难道就不要吃饭吗?鬼才知道!”……然后黑暗中传来了母亲激烈的带着哭腔的声音:“让他们吃猪草!吃鸟蛤!那些都是野生的。”母亲那样的声音让我很害怕。她的声音让人感觉好像她的执着和信念都被夺走了,留下我们与风浪和空虚搏斗,而她,也和我们一样,坠入了憎恨和怀疑之中。我等待着,想听到她说些别的,说一切都没有关系,告诉他明年日子就会有转机……可是她没有再说任何的话。在她下葬后的这个晚上,从前我只能理解一部分的事情,现在都明明白白了——我曾经有期盼,只是因为她有期盼,而一旦她也丢失了信念,和我们一起坠入了黑暗,在毫无光亮的黑暗中摸索——那么,我所有对美好生活的盲目信仰也就全部消逝了……但所有的这一切都没有丧失的感觉更加让人无法忍受。 第三部 岁末 6 ……现在母亲去世差不多两个月了,我们的日子还得过下去。十一月了,一年的光阴就这样在风暴中快速溜走了。梧桐落了叶子,大地一片金黄。山上犁过的地像是我们周围的一道道伤疤。我们的抵押贷款得到了延期,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松一口气,或是发生什么重大的改变。只是还有更长的时间要活着,有稍长一点的时间和那不确定的未来中的恐惧抗争。 在我们的生活中,我找不到有什么高低起伏,更谈不上什么韵律。我们的生活中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地球在旋转,我们只是依附于它的表面被甩来甩去的小虫子。我们的日子都被大大小小的琐事所占据——我们搞不清楚哪些是我们的生活,哪些会阻碍我们真正地生活。我们很疲惫,我们的日子被肢解成千千万万的碎片,我们的每一年被分割成了日日夜夜,被打扰的日日夜夜。一小时又一小时被从我们的生命中抽掉。期间满是空隙和被盗走的东西——期间?那些让生命得以延续的事情吗?做饭、洗衣、缝纫,还有做饭洗衣缝纫之余的休闲时光……梭罗是对的。即使在耶稣你们也是完美的箴言面前,梭罗也是对的。我们是来过平凡日子的。 我们已经没有理由再希望或信仰什么了,但我们仍在希望,仍有信仰,因为我们必须这么做,对生活做适当的屈服会换来平静,而且美有时以扭曲的状态呈现,不那么纯粹,没有预示,而总是和削土豆皮或是八月的骄阳混杂在一处。 我们要做什么,没有意外。它就像死寂的田野一样展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也和其他人一样不再受债务的困扰。但其实生活本身就是一种困扰。我们遭受的厄运有多少是我们自己造成的?有什么我们本该做但却没有做的事情吗?上帝——如果你说干旱是上帝的安排——在与我们作对。世界在与我们作对,也许是出于无意,只是由于自私而不是恶意,但我们慢慢认识到自己不是敌人但也不是犁铧。我们自己在和自己过不去。不可能与世隔绝,过自给自足的日子。父亲现在也许明白了,有些狂躁,也有些迟钝。我们的生活会一直向前,用平凡的方式。只不过,生活这条路上的斜坡太陡,尘土太多而已。 第三部 岁末 7 早上,我又去了雷思曼家。自从我五月份来过一次之后,已经有八个月没来了,记得那时的我还微微有些嫉妒他们的舒适,内心还充满傻傻的希望。但是现在,既没有希望,也不再嫉妒。 莉娜表现得好了些,老妇人告诉我。但是,她看起来并不开心。“进来看看他爸吧。”她说道。老雷思曼躺在红色的毯子里,已经像豆荚一样干瘪了。他的眼睛浑浊,蒙上了白翳,但是有那么一会儿,他还是认出了我。“他看见你路过这里去取信了,”雷思曼夫人告诉我,“他不糊涂的时候有时还能认出人来。” “我过来买几个鸡蛋,”我告诉他说,“我们家的鸡已经不怎么下蛋了。其他人家的也差不多。” “其他人家的也差不多,”他重复着我的话,“什么都没了。可是,你还年轻——你和我不一样。你还能做事情。你不是只能躺着,像我这么老……什么都干不了……我什么都干不了了……”他说了一遍又一遍,就像是在重复着古老的训诫——他把头转向了一边,忘记了我的存在。我们离开房间时,还能听到他咕哝和翻滚的动静。 “他有时真的很清醒,”雷思曼夫人说,“他的大吼大叫让莉娜都快发疯了。”她给我拿了几个鸡蛋,却不收我的钱。“等你们有的时候再拿来吧。”她陪着我走到门口,微笑里带着些许苍凉,圆圆的脸上满是耐心和慈祥。“也许明年会好起来。厄运不会连续两年降临的……” 随后,我离开了闷热的厨房,沿着大路往回走。链子上拴着的那些咆哮的狗应该还是我们儿时害怕的那几只。也许一切都没有变,变的只是时间——白鹅和毕格尔犬……垄沟上耷拉着脑袋的圆白菜……麦克斯的车停在那里,长长的、灰突突的、傻大傻大的……棚架下的凳子上摆放着要出售的南瓜,不过没有价签。一只猫从枯死的淡紫色灌木丛中跑出来,躲在廊下。我想起,不,好像又看见了我们曾从路的那一边走来取信,凯琳走在前面,像一只高傲的红色的仙鹤,黑色的长袜挂在腿上,又脏又皱,她细长的脖子向前探着,高声唱着一些伤感的歌。茉儿和我跟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踢着石子,偶尔停下来摘一些蓟条的种子,认真均匀地撒在秋日犁过的田地上。到了雷思曼家附近时我们会不安地加快脚步,担心老人家看见我们,拦住我们说一些我们听不懂也不知道怎么回答的话,也害怕看到他嘲弄的表情,听到他叽里咕噜的声音…… 我回到家,看见父亲还像我走时的样子坐在那里,四周的菜板上堆满了胡桃。我过来时,他转过身抬起头看了看,依然是那种怀疑的表情,好像是随时准备否定别人还没有说的话,但这一次他却木木地笑了笑。 “把大衣扣子扣上,麦格,”他说,“天比你想的要冷啊。湿冷。”阳光下的他看着更苍老了,好像和老雷思曼一样老了。他正在用患风湿病的手指剥着黑色的壳儿。 虽然风很柔和,但我还是听话地裹了裹大衣。“茉儿可以用这些胡桃仁给你烤个蛋糕,”我说,“你帮她都剥好了,她一定会很开心的。” “她会的,”父亲说,“这活儿不好干……不好干……”他就一直对自己念叨着,和老雷思曼一个样——不同的只是,老雷思曼无助地躺在床上,而父亲是坐着而已。我看着父亲,清楚地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现实,他很快也会变成老雷思曼的。老态龙钟,牢骚满腹,只能坐在阳光下剥豆子。我还意识到,茉儿和我将要背负那些债务——要背多少年我不知道,但也许会长得数不清。也许一辈子……不过,我还是从他的身边走过,走到了山边,春天时,我们曾在那里俯瞰下面的果园,那白茫茫云海般的果园。现在只剩下干枯的灰黄色枝干,随着风来回摆动,可是,澄澈凛冽的冬天里万物也还是有它独特的魅力。还有橡树的尚未掉落的火红的叶子,在林子里铺开了一道冷艳的红霞。 爱情和一直以来的信念去了。信念随着母亲去了。爱情随着格兰特去了。但是,需求和欲望还在,会再一次从群山里走来。我不相信一切都结束了。我也不相信死亡会战胜这些盲目存在的生命。而且,即使这只是生存的基本需求带给心灵的慰藉,或者只是绝望催生的简单信念,也都没有关系,因为它仍然给了我们面对每一个清晨的勇气。这种生存的勇气和对灵魂的追问同样重要。 附录 《十一月的此刻》(Now in November)即便在今天带给人的感觉,也和当年约瑟芬·约翰逊的编辑,克里夫顿·费迪曼,发现它时的感觉一样:惊艳。作者在二十刚出头的年纪就拥有超越时空的乡村生活智慧,谙熟预言家式的创作手法,这让我们想起了玛里琳·鲁宾逊的《基列家书》(Gilead),不过,在约翰逊的这部处女作中牧师没有什么作为,因为上帝在这幅日渐衰败的风景画中始终是缺席的。 故事情节很简单。20世纪20年代,由于阿诺德·霍德玛恩无法继续在城市生活,他和妻子薇拉以及三个女儿凯琳(不祥的“黑暗的边缘”,阿诺德版《李尔王》里的贡纳莉)、玛格丽特(叙事者)和茉儿(勤劳的女主人公),选择回到了乡村。故事从他们新生活的开端讲起:果树落下的叶子,被冬天的风卷起。然后土地重回生机一片。自然界的复苏也预示着家庭生活的改善。但是这种自然的美很快又被恐惧压制:令人难以承受的抵押贷款,无情而冷峻的催债(“一个小的花体签字”比一棵树或一间马厩都值钱)侵蚀着人们的心,更糟的是,阿诺德还“没有农民该有的那种对自然的顺从”。 格兰特·科文是当地牧师的儿子,三十多岁,在阿诺德不堪农活重负时以雇工的身份走入了霍德玛恩家。格兰特的出现以一种不同的方式唤醒了三个女儿。他长相并不英俊,但是健康聪明,既有独特的见解又懂得尊重雇主,遇到和雇主意见不一致时,他总是能有策略地说服雇主而从不引起争论。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他很自然地成为霍德玛恩家三个女孩子关注的焦点。凯琳被无法表达的欲望折磨,麦格深深地陷入了令人绝望的单恋,而茉儿,最小也是身心最健康的孩子,却成为格兰特单相思的对象。 麦格的爱情最触动人心:她爱,却无法得到回报。她忍耐,但并不嫉恨,她希望妹妹能和格兰特实现她自己无法企及的圆满。“让我超凡脱俗吧。”她说,像是一种祈祷,但是上帝没有回应她。这个家庭没有能够融入附近的教会,甚至后来她们前去参与集会时还被拒绝领取圣餐。麦格自我认识和自我否定式的宽宏大量得到的回应却是当地教会教规的拒斥,这是这部小说探究的主题。作者没有对格兰特和女孩子们进行理想化处理,她只是在再现生活:平凡的人,龟裂的嘴唇和满是水泡的双手。 《十一月的此刻》的故事情节在霍德玛恩家返乡的第十一年达到了高潮。那一年,大旱引发了大火,这一切好似出自《旧约》。情节不是重点。约翰逊曾这样对克里夫顿·费迪曼宣称,“我想要写一本书,这本书让你感兴趣的不仅仅是现在发生了什么,还包括将来会发生什么。”她做到了。她的六个主人公在季节的变换和气候的折磨中挣扎。他们为了生存而劳作,他们的生活浓缩了所有劳动人民的生活。困扰着他们和邻居们的干旱不只是字面意义上的干旱,更是当时罪恶的社会体制的体现。 约翰逊试图“通过人物的描写再现生活的本质”。她对小说创作的条条框框不感兴趣。书中鲜有悬念、反讽或戏剧性的反转。这部小说是单向度的,一切都必然发生,就像人类本身的成熟和季节的更替一样。在日复一日的乡村繁重劳动中,身体生长成熟,情感和性欲也同时生长成熟,这就是本书的情节。乡村生活能够获得的回报在劳作中,在播种中,在田间管理和收割中:因为土地贫瘠,鲜有回报,但还是要努力生活。自然界一直在变幻的风景,在叙事者的眼里有种奇异的效果:“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房子,甚至我们的思想,就像是一种大地不得不忍受的疾病。”她描写不同季节和天气中的世界,想展现的却是自己的政治思考。黑人邻居的搬迁,穿着紫罗兰色绒布领大衣的乞丐,揭示的都是一种政治现实,一种不人道的现实。较之于直接提出自己的观点,约翰逊笔下的生活百态更让人信服。如果愿意,我们可以把这本书当作一种政治寓言来读,但是如果这样做的话,我们就低估了这位年轻女士运用语言来笑对那个世界时所展现的想象力。 约瑟芬·约翰逊年幼时就表现出了艺术家和作家的天赋。她的笔记本就像是素描画册。二十多岁时,甚至就在进行小说和诗歌创作并开始构思第一部小说《十一月的此刻》时,她还报名做志愿者,到密苏里州圣路易斯市给残障黑人儿童设立的免费学校和特纳学校中,为这两所学校绘制壁画。她在华盛顿大学学习了三年,主修英语和艺术。1930年她得到了自己需要的教育后离开了学校,没有获得学位。 约翰逊1910年生于密苏里州的科克伍德,并在圣路易斯附近的房子里长大。她有四个姐妹。在她的记忆里,房子的周围有大片的橡树林,有池塘,池塘里还有大胡子海神尼普顿,手持1904年圣路易斯世界博览会上展示的三齿鱼叉;记忆里还有位于郊区的带阁楼的房子,还有她爸爸在光秃秃的山上建造的石头房子,房子远离树林,离灯火辉煌的圣路易斯十五英里,满眼都是乡村的景色和广袤的天空。这些房子,有的她亲自去过,有的出于想象。她生活的时代正处于大萧条时期,世上有那么多穷人,有些她亲自拜访过。为穷人争得权益成为她追求的事业,她参加各种激进组织,为反对“利益至上的体制”而呐喊。 在圣路易斯,约翰逊有机会接触到许多艺术家和作家。她担任许多赛事的评委,1934年,自己也因为一首题为《冰冷的冬天》(Ice Winter)的诗而获奖,这首诗受中国诗人李白的诗作影响颇深。也就是在这一年,位于纽约的西蒙舒斯特出版社寄给她一份合约,将在九月份出版当时还没有确定书名的小说。她一直与出版社的编辑克里夫顿·费迪曼保持着通信联系,当时费迪曼在《纽约客》供职,还没有成为著名的评论家、记者、广播和电视节目主持人,尽管那个时候他已经主持完成了西蒙舒斯特出版社早期最成功的作品之一《小鹿斑比》(Bambi)的首次英译工作。 约翰逊并非一鸣惊人:早年她就在《哈珀斯》《名利场》《诗歌》和《大西洋月刊》等著名的杂志上发表过短篇小说和诗歌。费迪曼为年轻的她展现出来的才华所折服,一直对她鼓励有加,甚至有些被她冲昏了头脑。他这样评价《十一月的此刻》:“如果艾米莉·狄金森转而写韵文的话,她一定会写出这样的一本书。”不过,狄金森真的写过韵文,可是和约翰逊的完全不同:他把她比作狄金森,仅仅是因为她是女人,因为她同样胸怀炙热的情感写作。如果他把她比作圣路易斯的另外一位因一本书而一举成名的著名作家可能更为恰当,那个人就是凯特·肖邦。 费迪曼注意到了她作品中的性别特质:“她的作品里充斥着那种难以确切表达的力量,那种充满克制的气息,那种直入事物核心的力量和美。它是我这些年来有幸读到的最美好、最感人的书。”在她后期的写作中,由于她对大萧条时期严酷的政治和经济状况越来越激进的反应,这些特质被掩盖了。她一直活到了八十多岁,却再也没有写出像处女作一样洋溢着创造力和才气的作品。 在《十一月的此刻》荣获普利策文学奖之前,就已经销售了11,000册。一年以后,又印制了30,000册。约翰逊获普利策奖的那一年,戏剧、诗歌、小说三个奖项都被女作家捧获。但是现在,她们都或多或少地被遗忘了。1934年是小说繁荣的年份。与《十一月的此刻》同时问世的有:F.司格特·菲茨杰拉德的第四部长篇小说《夜色温柔》(Tender is the Night)。书店里名气稍低的作品包括亨利·米勒的《北回归线》(Tropic of Cancer)和萨缪尔·贝克特的《徒劳无益》(More Pricks Than Kicks)。女作家们在推理小说创作上都有不俗的表现:阿加莎·克里斯蒂当年有五部作品问世,还有纳欧·马什、多萝西·塞耶斯、菲比·阿特伍德·泰勒和乔吉特·海尔的作品。那一年是《欢乐满人间》(Mary Poppins)之年。只有一位女作家,佐拉·尼尔·赫斯顿与约翰逊选择了同样的严肃题材,她的《约拿的葫芦藤》(Jonah’s Gourd Vine)在同年出版,但没有受到同样的关注。 约翰逊本着自我克制和精准恰当的原则在《十一月的此刻》中绘制的景象为读者留下了思考的空间,作者没有说教(她让故事本身起到说服读者的作用),这一原则在其后期创作中并没有得到贯彻。在获普利策奖的1935年,她出版了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冬日的果园》(Winter Orchard),书中同样运用了抒情诗一样的语言,但并没有获得《十一月的此刻》这样的成功。虽然她的处女作和其后期作品一样都具有政治性,但既不虚张声势,也不咄咄逼人。作品中的人物和景物都是那么真实,比文学色彩更淡的政论(这是她的目标)更加具有说服力。出版于1937年的第二部小说,《乔丹的小镇》(Jordanstown)满是商业气息,没有得到评论界的认可。 她在创作上再也没有实现超越。1939年,出版了她三部作品的西蒙舒斯特出版社拒绝出版她的第三部小说。尽管她一直坚持写作,但是创作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她一直活到了1990年,终于看到业界对她的小说又重新迸发了兴趣的火花。 为什么《十一月的此刻》如此不凡,具有如此直击人心灵的力量?为什么约翰逊再也无法复制自己的成功?这本书好像不是写就的,而是梦到的,更重要的是,这部书就好像是勃兰特姐妹中的一个——其实,是艾米莉——漂流到了另一片大陆,带着她保存得完美无缺的洞见。约翰逊把她的韵文风格表述为“立足于土地的诗歌”。如果说它是诗歌,还是不够恰切:《十一月的此刻》中最具震撼力的部分应该是叙事者内心独白的段落,作者运用独特的语言表达了人物内心世界的挣扎。玛格丽特的语言独具特色:约翰逊设计了一种独特的风格,她的主人公思考时采用的是不完整的句子,那些句子的片段就好像是思想的随意涂抹——踌躇、试探,然后又重新来过,有时动词完全被省掉了,给读者以静止的意象。比如玛格丽特自嘲道,“这其中定有某种原因。上帝为什么要把我造得这么安静、丑陋、迟钝,然后抛来一块爱情的石头。”倾力的写作都用来刻画人物性格:“现在,并不是所有的一切都被我们彻底抛在了身后。一切还都在,改变的仅仅是形式。”第十章就像是挽歌,它慰藉的功效就存在于它的明晰之中。这是一种年轻人特有的诚实,作者能够如此明确地坦陈主题,她的人物似乎已经成为她表达论点时使用的一个个句子,但是他们的一举一动却又那么牵动人心,那么让人无法忘怀。[1] 米歇尔·施密特,2016年
[1] 本文为《十一月的此刻》英国Head of Zeus出版社2016年版序言。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